仿佛有鋒利的劍,驟然刺穿我的頭顱,我捂住額頭頹然傾倒,心里如琉璃破碎,裂痕還在急速蔓延,五臟六腑如遭撕扯,我狂咳著吐血,眼淚斷珠般灑落……
就算我早猜到了,也難以承受這噩耗,太沉重了,將我的四肢百骸都壓得稀碎,連呼吸都極其困難。
“主君……主君……”我茫然失措,瘋狗般胡亂搜尋,他一定是藏在哪里故意嚇唬我,他氣我嫁給華予,氣我假死隱居躲著他,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燦金陽光刺破天幕,可我卻什么也看不清,眼中只有濃烈的猩紅,我揉著干澀的眼球,竟然越來越盲。
“他已經死了。”娘親攙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猛地推開她的手,拼命搖頭,躲進床帳的角落,如幼獸默默舔舐傷口,為什么流不出眼淚呢……原來世間最痛的事是離喪之痛,連眼淚都無法發泄絲毫。
我伸手抱著頭痛吼,他霸道的眉眼、溫柔的笑靨、唇齒間曖昧的情話,甚至那夜綃紅帳內的瘋狂纏綿……越來越清晰,就是生阿禾時也不及此刻崩潰。
我以為已將愛意連根拔起,可是根莖還深埋于心,什么薄幸遺棄,負心背叛,比起他的死,都算什么?
我發狠地撕咬衾被,抓亂頭發劃破臉頰,怎樣發狂都無法緩解心痛,我好后悔出言傷他,后悔瞞他阿禾的存在,到死都瞞著他,他到死都沒見過親生骨肉……
“那我便在西澤種滿梧桐樹,讓你無論飛往何處,都能有枝可依,可好?”
“你有你的陣營,我有我的立場,你就當主君隨阿夙殉情而亡,他們都死了,你我何苦糾纏……”
“我這三百年奢望你活過來,終于美夢成真,你千難萬險回來了,我不敢再有妄念,和你再續前緣。”
“阿夙新娘的模樣,和我幻想的一樣美,可惜你嫁的不是我,此生我辜負你太多,也沒有機會彌補……”
若他能起死回生,若一切能從頭開始,我寧可與他最終相忘于江湖或至始至終從未謀面,都不愿赴這一場永無止境的情劫,他是不是還能瀟灑快意地活著……
臥病的這兩日,我預感自己命不久矣,這樣也好早些去見他,越是病入膏肓就離他越近,可我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入輪回,黃泉碧落,我們永遠不能再見。
夜闌人靜時,他的幻影總在眼前,或在燭盞旁翻閱經綸,或在軒窗下飲一壺荼靡醉……卻遙不可及,不肯接近我,我向他顫巍巍伸手,“主君……主君……”
我就像盛滿痛楚回憶的器物,不知道我當年假死,他是否同樣的痛斷愁腸,哀哀欲絕……我們生死隔丘,而他已經脫離苦海了,而我呢?還在愛恨中掙扎。
我甚至不敢去西澤送他出殯,更不敢親眼目睹他蓋棺入土,見證他的與世長辭,但我還不能一死解脫。
元姝還得意洋洋活在人世,我要親手屠殺這個瘋婦為他報仇,當夜我從病榻上爬起來,決意出發。
王嫂察覺到我偷偷離宮,半路攔截我,在繁華熱鬧的夜市中,我忍著淚握緊還神锏,聽她訴說真相。
主君聽說我被元姝囚禁,千里迢迢趕來,明知元姝的酒中有毒,還是一飲而盡靈力大減,抱著我九死一生浴血闖出來,將我送回南封境,自己連夜趕回西澤。
他不再回胥月宮,而是回到他的出生地白府。
我淚流滿面,不知該悲該喜,喜的是他還在人世,悲的是他命不久矣,是我害慘了他,是我欠的他。
眼前一盞盞紅燈籠搖曳,情侶出雙入對,我踉踉蹌蹌向前踱步,仰望滿月,鼻頭酸澀,喃喃流淚:“為何你普照天下人家,給我的故事卻這么殘忍?”
很快我給華予寄信,目送白鴿消失在夜空中,我告訴他我要去元府償還主君的債,哪怕醫不好他,也要照顧他至臨終,這是我對人世唯一的牽掛。
一想到即將要見到他,我心里突突狂跳,比從前征戰沙場還緊張,卻有一種無端的喜悅,能再看他一眼我就滿足了,可是……那些話,我卻不能告訴他。
拂曉之時,我闖進富麗堂皇的白府,一草一木皆是熟悉,那時他走哪都帶著我,連給祖宗上香都帶著我,逼著我一起跪拜,往事歷歷在目,我又淚目了。
南藕小院靜靜立在晨曦中,雕門半敞,我顫著手緩緩推開,仿佛拾回那段流金的舊時光,孤鴻棲落檐角,池塘畔他一襲白衣迭蕩,眼睫半垂,握著我的羽墜。
不知他是起得早,還是一夜未睡,我心里密密匝匝地疼痛,像被金錘狠狠砸過,眼淚啪嗒啪嗒掉落。
塵埃如幻金沙霧,他慢悠悠回首,眼中狠狠震晃,眉峰顰蹙,目光驟變酷寒,厭惡道:“你來做甚?”
我緊緊盯著他,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我們相隔十來步,卻似遙在天邊,我想靠近他,可是雙腳如灌鉛,抬都抬不起來,只敢怯怯道:“主君……我來照顧你。”
他不屑一顧,鬢發刮過側臉,“我不需要!”
這四字如針猝然戳心,我難以置信,指尖緩緩撫上他蒼白的臉頰,他嫌惡地鎖眉,卻沒有推開我。掌心的溫熱這么真實,他消瘦許多,顴骨微微硌手。
百年沒接觸他,我竟然深深著魔,眷戀他的感覺,遲遲沒有撒手,他眼神如刀鋒剜過,喉結悄悄滾動。
這兇神惡煞的模樣,也是久違的熟悉,我又癡迷,懷念他的霸道,從前我喜歡激怒他,他就是這樣無奈又忍耐的表情,舍不得重罰我,又包容我的放肆。
“你走罷。”他眼神蜻蜓點水掠過我,甩袖要走。
我腦中脆弱的神經,一瞬間如琵琶斷弦,我竟慌得不知所措,直挺挺跪在他背后,他緩緩回首,眼中的驚詫如暗潮洶涌,指尖顫抖,喃喃道:“你……”
“求求你讓我留下……”我仰著頭,毫無尊嚴地哭求,緊緊攥著他的衣擺,廉價的淚水簌簌滑落,這一生都沒有這么狼狽,我斷斷續續道:“我求你了……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