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宮中。
華燈初上,燈火如晝,絲竹鼓樂縈繞耳畔,宮娥舞伎穿梭來去,獻酒于前。
宮宴已開。
赴宴的奇人異士、僧尼道人、王公貴族皆已到場,各踞一席,談笑飲酒,欣賞歌舞。
只坐北朝南的龍臺之上空空蕩蕩,皇帝卻是尚未到場。
楊廣乃享樂界半步天人,近年來行事又愈發放縱荒誕,擺酒設宴之時,素來毫無規矩。
與宴賓客多熟知帝宴“規矩”,三杯冷酒下肚,便開始放浪形骸。
許多看似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王公大臣,竟直接抱起前來獻酒上菜的宮娥美女,言語調笑,上下其手,乃至張嘴就啃,種種猥褻不堪,竟在這帝宴之中公然上演。
少數首次赴宴的賓客,起初還無法適應這等放浪景象,有的甚至被唬得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不過很快便受現場氣氛感染,或主動,或被動地融入其中,同享帝宴之樂。
宴場一角。
倪昆踞坐席前,手持酒樽,小口飲酒,對宴場種種荒誕景象無動于衷。
坐在他旁邊一席的寇仲則又是羨慕眼熱,又是忿恨不平地唾棄道:
“天下居然就是被這種人治理的?難怪淪落到如今這模樣!這大隋,活該要完!”
徐子陵則低聲道:
“上行下效而已。先有昏君,后有奸臣。若皇帝本身堅毅持正,不偏不倚,朝堂之上,又哪有奸佞小人的立足之地?”
寇仲嘿嘿一樂:
“小陵好見地,果然有宰相之才!以后咱倆一個做大將軍掃蕩動亂,一個做大丞相治理天下,定當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讓百姓都安居樂業,過上好日子!”
徐子陵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注意場合,少在這里胡言亂語。”
說話時,還隱蔽地看了倪昆一眼,見他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似對寇仲方才那番話無動于衷,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時,一道低沉的男聲,忽然傳了過來:
“寇仲、徐子陵,我道你二人為何突然沒了消息,原來是另攀了高枝,轉投了他人門下。”
伴著這道低沉男聲,一個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男子,端著酒杯,緩緩踱到了倪昆、寇徐席前。
見到此人,寇仲、徐子陵眼中閃過一抹緊張之色,明知此人不敢在這里放肆,卻還是情不自禁繃緊了身軀,本能地提蓄功力,作出警戒姿態。
倪昆倒是毫不動容,眼神平靜地看著這男子,微笑道:
“閣下是?”
那男子眼神冷厲地掃了寇徐一眼,視線又落到倪昆身上,淡淡道:
“趙無極。不知這位公子又是何方高人?”
倪昆道:“本公子倪昆,無名小卒罷了。”
他自稱無名小卒,趙無極卻不會輕易當真,腦中迅速閃過一個個高門大閥的姓氏,以及一些武林高手的名號,可并沒有聽說有誰是姓倪的,心里一時頗有些拿不準倪昆的來頭。
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道:
“原來是倪公子,不知倪公子是哪一閥的貴子,又或是哪一派的高徒?”
倪昆微笑:
“無家無業,無門無派。”
“是嗎?”趙無極輕哼一聲,“倪公子莫要欺我,這臨江宮宴,可不是隨便什么無名小卒都能進來的。”
“哦?”倪昆轉動酒杯,悠然道:“此言不妥。若無名小卒不能進來,趙先生又為何會在此地?”
趙無極聽他竟暗諷自己是無名小卒,眼中不禁閃過一抹怒意。
不過他心機深沉,倒也沒有發作,只深深看了倪昆一眼,又冷眼一掃寇仲、徐子陵,道一句:
“希望宴會結束后,倪公子還敢與本座如此說話!亦希望寇仲、徐子陵你們好自為之,莫要自誤!”
說罷轉身就走,再不糾纏。
“這家伙什么意思?”寇仲一臉莫明其妙。
倪昆笑道:“他的意思是,宴會結束之后,他的身份可能就不同了。”
寇仲還是不解:“為什么?”
倪昆笑道:“此人或許有把握,能討得皇帝歡心,得封一官半職,甚至一躍成為皇帝近臣。”
徐子陵皺眉道:“若真如此,豈不是會有麻煩?”
倪昆搖搖頭:“不麻煩。無論趙無極是討得皇帝歡心,得封官職也好,又或是有其它圖謀也罷,總之都無所謂的。我倪昆,又哪里會怕麻煩呢?”
正說時,龍臺之上,傳來一記響亮的凈鞭聲,有內功高手沉聲喝道:
“皇帝駕到!”
宴場喧囂頓時為之一靜。
眾放浪形骸的賓客忙不迭停下各自手頭忙著的事情,整理衣冠,端正坐姿,恭候圣駕。
倪昆亦兩眼微瞇,凝望龍臺。
很快,楊廣便在皇后、貴妃及一眾宗室、太監、女官簇擁下,來到龍臺之上。
眾賓賓也起身揖禮迎駕。
此乃宴會,無需大禮參拜,一揖即可。
楊廣也相當“隨和”,隨意擺了擺手,對身后一個老太監說了一句,那老太監便揚聲道:
“圣有旨,眾賓客勿需多禮,只管盡情飲宴。”
于是一些“熟客”道
謝之后,毫不客氣地坐了回去,又開始先前種種放浪之舉。
某些“生客”見皇帝在上,還有些放不開。
可見到那些地位尊崇的王公大臣們都毫不拘禮,皇帝也左擁右抱地坐在高臺之上,對身邊妃嬪上下其手,對下方種種放浪形骸視若無睹,便也漸漸放松享樂起來。
寇仲見狀,低聲唾棄:
“果然是上行下效!這種人怎么就成了皇帝?我上我也行!”
徐子陵一臉認真地說道:
“不,小仲,你上你不行的。你過慣了苦日子,在敗家方面,是萬萬比不得楊廣的。一百個奸臣蠱惑你,你都不會舍得像楊廣那般敗家。”
寇仲仔細想了想,贊同點頭:“倒也是。”
倪昆笑了笑,倒沒多說什么,只遙遙打量著楊廣,暗自觀察他的氣象。
楊廣史書記載“美姿儀”,外表那是極英俊的。
縱然沉迷酒色、放飛自我多年,身材走樣,皮膚蒼白,眼袋青黑,眼神恍惚,可還是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瀟灑風彩。
只是皮囊雖還不錯,可倪昆橫看豎看,都沒看出他有什么不凡的氣象。
倪昆也是見識過諸多高手強者的,連疑似黃金圣斗士的金甲人都遙遙對視過一眼。
以他眼力,如今已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完全掩飾氣機,不露一絲端倪。
可他偏偏就無法從楊廣身上看出一絲異常。
怎么看,龍臺之上的那個左擁右抱,一只手塞在妃子胸襟里,正被妃子嘴對嘴喂著酒的男人,都只是一個縱情酒色,身體都快廢掉的昏庸君王。
“所以楊廣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正疑惑時,有御史大夫裴蘊離席啟奏:
“陛下,今日與宴賓客,多有奇人異士,陛下何不令眾異人各顯身手,以助酒興?”
楊廣果然來了興趣,側首對侍立一旁的老太監說了一番,那老太監便揚聲道:
“圣有旨,準裴卿所奏,令諸異人獻藝!若有技藝高超者,圣不吝賞賜,金珠美人、田地宅邸,乃至官位名爵,皆可封賜!”
此言一出,前來赴宴的“奇人異士”們頓時一陣興奮,兩眼冒光,摩拳擦掌,要上前獻藝。
而本該進諫勸阻皇帝的王公大臣們,卻都嘻嘻哈哈等著看熱鬧,竟無一人出言勸諫——官位名爵,本該或靠武功、或憑文治獲得,哪有憑奇技異術獲封的道理?
可惜如今還能在楊廣跟前廝混的,都是些奸佞小人。
原本不是奸佞的,大環境如此,也不得不跟著瞎混。
不然觸了皇帝霉頭,要么被趕走,要么被殺掉,總之都不會有好下場。
這時,已有“異人”自告奮勇,當先去到陛前獻藝。
倪昆隨意掃了一眼,搖頭道:“雜耍而已。”
第一個上前表演的,是個赤膊大漢,表演的是“吞刀”,把一口三尺環首刀,塞進嘴里,吞到只剩刀柄,乍看有幾分新奇,一些沒見過這等民間雜藝的王公大臣也嘖嘖稱奇,紛紛叫好,可有見識的人們卻不屑一顧。
寇仲笑道:“這就是街頭賣藝的把式,機巧都在那把刀上,給我一樣的刀,我也會耍。”
龍臺上的楊廣對此也毫無興趣,看了一眼,便又去喝酒。
接下來,又有“異人”紛紛上場,有表演吐火的,有表演拋接飛刀的,有赤手在油鍋里撈銅錢的,通通都是些毫不出奇的江湖把式。
楊廣迅速失去興趣,懶散地偎在妃子懷中,只顧飲酒。
而御史大夫裴蘊見鋪墊已足,又上前啟奏:
“陛下,臣訪得異人趙無極,能召喚天女下凡獻舞,請陛下觀之。”
楊廣這才稍顯振作,坐直身子,望著下方。
而趙無極亦越眾而出,來到陛前,對著楊廣恭恭敬敬行叩拜大禮,隨后取出一錠黃金,握在掌心,輕輕一搓,便見縷縷金沙,自他指縫溢出,灑落地面,勾勒出一幅女子輪廓。
隨后一陣輕風吹過,那金沙勾勒出來的女子輪廓,竟自地面慢慢隆起,化為一名身披輕薄紗衣,袒露美腿玉臂,臉上散發著朦朧光暈,看不清真容,卻又予人一種詭異魅力的女子。
這一手,頓時讓與宴賓客驚呼一片,紛紛伸長脖子細瞧。
楊廣也是一驚,手撐桌案,上身前傾,探頭細瞧。
見皇帝與賓客們都被這一手震住,趙無極嘴角微翹,手掐印訣,朝女子一指,那女子便翩翩起舞,舞姿婀娜,真有幾分“天女”風彩。
賓客們瞠目結舌,驚呼不斷。楊廣亦是面露驚喜,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美女。
寇仲、徐子陵亦是目瞪口呆,訥訥道:
“這,這什么妖法?怎平空變出了個大活人?”
“早知趙無極會邪法幻術,沒想到居然還有這一手,那女子怎么瞧都是真人……”
倪昆都皺著眉頭,一時有些詫異:
“幻術?不對,普通的幻術,哪可能同時迷惑到這么多人?這其中,可是有許多武道高手,輕易不會被幻術所迷的,我也不會輕易被幻術惑眼……難道,是鬼魅?”
若是鬼魅,那就說得通了。
正揣摩趙無極的手段時,那翩翩起舞的“天女”忽然雙手合什,再往外一拉,兩掌掌心,平空浮現一口雪亮短劍。
見到此劍,楊廣身邊的護衛、太監們頓時一陣緊張,擋在楊廣身前。
可楊廣卻是眼睛一亮,不耐煩地將護衛、太監們扒拉開去,不眨眼地盯著那口懸浮在“天女”胸前的短劍。
趙無極手訣變幻,那“天女”亦將短劍一拋,短劍便在空中飛來飛去,矯矯靈動,蜿蜒如蛇。
眾賓客大嘩,驚聲道:
“劍仙!這天女竟還是個劍仙!”
“飛劍之術!本以為所謂飛劍之術,多半是不實傳言,沒想到今日竟親眼看到了飛劍!”
“這趙無極是何方神圣?為何能召出劍仙天女?”
眾賓客驚詫議論時,楊廣看著那在空中飛來飛去的短劍,眼中閃過一抹恍惚迷茫,低吟道:“御劍乘風來,除魔天地間……”
吟誦時,遲疑著抬起手來,朝那口短劍遙遙一指。
短劍并無變化,仍在那“天女”操縱下往來飛舞。
楊廣眼中又一陣恍惚茫然,突用力拍了拍腦袋,口齒含糊地低語:
“我是誰?誰是我?”
旁邊蕭皇后見狀,關切問道:“陛下,可是頭疼了?要不,今晚別再飲酒了?”
“朕無事。”楊廣搖了搖頭,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聲:“滿上!”
繼續眼神恍惚地觀看那“天女”耍飛劍。
趙無極見楊廣渾渾噩噩,龍臺周圍的護衛乃至太監,亦都漸被“天女”詭異魅力吸引,漸漸松懈下來,不再像之前那般警惕,眼中驀地閃過一抹厲芒,掐訣一指。
一指之下,那“天女”倏地騰空而起,紗裙飄飛間身劍合一,化為一道雪亮閃電,當空一晃,留下一道耀得人眼發花的雪白光痕。
光痕末端,赫然直指楊廣!
這一變故來得太快,與宴賓客、衛士太監、妃嬪宗室,皆沒有反應過來。
楊廣就更別提了,一直醉醺醺恍惚昏沉,武功又早已荒廢,哪里能做出任何反應?
唯有倪昆,在趙無極動手之前,察覺出一絲不妥。
不過一來他沒將楊廣生死放在心上,二來也想確認一番,楊廣究竟是個什么成色,“酒劍仙”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也未曾出手阻止。
于是就在眾人眼前一花之際,那雪白光痕已噗地一聲,貫穿楊廣胸膛,穿心而過,透背而出。
楊廣一聲不吭,軟倒在龍臺之上,胸前背后血如泉涌,轉眼浸透龍袍。
這位享盡人間極樂的帝王,就此無聲殞落。
身殞之時,兀自眼神恍惚、滿臉醉態。
坐在他身邊的皇后、妃嬪濺了一臉鮮血,面容驚愕,眼神茫然,一時如墜夢中。
眾王公大臣、江湖術士,乃至護衛太監也都一副癡呆模樣,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至于引薦趙無極的裴蘊,則是手腳冰涼,渾身發抖地跌坐在地,癡呆一陣,手指顫抖地一指趙無極,嘶聲力竭地喝道:
“狗賊!你,你是宇文化及的人!”
趙無極哈哈一笑:
“對不住了裴大夫,趙某確實早已拜入宇文將軍門下!假意投效裴大夫,只是為借裴大夫之力,接近昏君而已!”
裴蘊出身河東裴氏,與邪王裴炬、李淵謀主裴寂乃是同宗同族,也是一位裴氏“名臣”。
此人極擅揣摩上意,見楊廣不想聽壞消息,便從來只報好消息,甚至偽造好消息,將楊廣哄得極是開心,幫楊廣制造了大量沉浸在“天下太平”的幻夢之中,放飛自我的借口。
裴蘊則借著楊廣寵信廣結黨羽,排斥異己,在江都可以說是一手遮天的權臣。
但讓他耿耿于懷的是,一直沒有機會染指軍權。
本想借著引薦趙無極的機會,將精擅異術,又武功高強的趙無極薦入驍果軍中,以分司馬德戡、宇文化及兵權,沒有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招來了一頭弒君的惡狼。
一時間,裴蘊驚怒交加,雙眼通紅,目眥欲裂,掙扎著起身,張牙舞爪撲向趙無極:“殺了你這弒君逆賊!”
趙無極輕蔑一笑,身形一閃,瞬移般自裴蘊身邊一掠而過,錯身而過之時,隨意一探手,就如摘瓜一般,把裴蘊腦袋摘了下來:
“趙某非弒君也,乃是奉宇文將軍之命,為天下蒼生,誅一殘民獨夫罷了。
“至于一味揣摩上意、排斥異己的裴大夫你,亦是宇文將軍除之而后快的國之奸賊!”
說罷抖手打出一團火光,于夜空之中轟然爆開,炸成一團巨大絢目的焰火。
直至此時,眾人方才真正反應過來。
看看楊廣委頓在龍臺上的尸身,再看看被趙無極提著的裴蘊首級,各種驚呼嚎叫、悲泣哀鳴同時迸發出來。
有人癱軟在地,有人奔走呼號,有人跌跌撞撞如無頭蒼蠅般團團亂轉,亦有人怒發沖冠指著趙無極破口大罵……
又有尚自忠誠楊廣的護衛、太監睚眥欲裂,刀劍出鞘,狂吼著殺向趙無極。
而賓客之中,一些“奇人異士”也突然發作,摸出不知如何帶入宮中的短刃匕首,對著眾王公大臣大砍大殺,口中狂呼:
“天理昭彰,誅殺獨夫!討奸除佞,廓清寰宇!”
卻是一群天理教眾。
甭管是不是邪教,口號是一定要高大上的。
就像弒君者趙無極,方才那番說法,哪一句不是大義凜然、擲地有聲?
誰又能想到,如此大義凜然、相貌堂堂的“義士”,竟是一個舉行邪教儀式時,會用無辜嬰兒作血祭祭品的真魔頭?
夜宴現場一片混亂。
但很快,一陣更大的躁動,壓下了這滿場呼號。
那是戰鼓轟隆聲、鐵蹄踏地聲、盔甲鏗鏘聲、刀兵碰撞聲、喊殺慘叫聲……
種種殺伐之聲,自臨江宮外隱隱傳來,并以驚人的速度,向著夜宴現場飛快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