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宜人聞言,輕輕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勇氣般地開口道:“也……也不是很大的事。就是剛才我在想,如果我找到了更好的人選……”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又急又快,仿佛生怕對方不讓她把話說完:
“……比如有個叫蘇音的女演員就非常漂亮,比我見過的所有女明星都漂亮,而且我剛才也試過她口風了,她沒直接拒絕,我想……”
“陳芷瑜。”對方打斷了她。
只有三個字。
可是,鄭宜人的耳邊卻忽似有寒風呼嘯而來,四周溫度驟降,凍得她忍不住渾身輕顫。
“好……好的,抱……抱歉,對……對不起。”
她的嘴唇不停地打著哆嗦,齒關“格格”作響,口中更呼出白色的霧氣,眉睫之上,竟還結了一層晶瑩的白霜。
雖然此時正值六月盛夏,可那一刻鄭宜人卻恍若置身于數九寒冬,身體里的溫度急速下降。
“三天后。”話筒里的聲音再度響起。
仍舊是此前那種平靜無波的語氣,隨后便是電話掛斷后“嘟——”的長音。
鄭宜人整個人仿佛才從水里撈出來,口中發出粗濁的喘息聲。
呼嘯的寒風已然停歇,有花香拂入庭院。
此際的修竹小院,再不見冷酷嚴冬,依舊是涼風四起、星光漫天的美麗夏夜。
可鄭宜人卻有種死里逃生的后怕。
她將汗濕的掌心在絲質睡衣上擦了擦,握緊翻蓋手機,指關節很快便泛了白,一如她青白不見血色的臉。
在她離開遼城的前一晚,這支電話突然便出現在了她的包里。
她開始以為這是誰在跟她玩笑。然而,她很快便接到了第一通電話。
正是那通電話,讓她見識到了此前從未接觸過的勢力。
神秘,且強大。
至少在她看來,這股勢力已然遠遠超出了她認識的最高值,亦讓她開始相信,這世上或許真的有鬼神。
她并沒有吃驚太久。
這個圈子里,神神鬼鬼的各種傳聞從來就沒斷過,拜神求佛之人更是多得不勝枚舉,基本上有些名氣的演員或藝人,都會信個佛啊道的,還有拜洋教的。
鄭宜人亦然。
身處名利場中,所有一切都浮夸得讓人生不出實感,患得患失自是常態。
求諸于虛無飄渺的神靈,乞求未知力量的護佑并獲取內心的平靜,這是圈子里很流行的做法。
也正因此,圈內人對這些怪力亂神之事,也比總圈外人更容易接受一些。
而相較于人力,鄭宜人覺得鬼神之力顯然靠譜得多,雖然在此之前、她從未領教過那些傳說中的力量。
但她還是覺著,人比鬼可怕。
因為,人會背叛。
只要利益足夠大、好處足夠多,血脈至親也能化身為面目猙獰的惡鬼。
反過來說,鬼神與她無親無故,利用也好、背叛也罷,她都無所謂。
事實上,只要能解眼前燃眉之急,就算這支電話真是魔鬼的籌碼,鄭宜人也一樣敢往下加注。
這個世界本就瘋狂,誰又不是在賭?
不過,在閑暇的時候,鄭宜人也會想,設若彼時她第一時間便將這部電話給扔了,則現在的她,又會如何?
想必還在為了籌集資金而四處奔波吧。
鄭宜人把玩著老舊的手機,唇邊浮起極涼薄的一個笑。
做小伏低、求爺爺告奶奶,甚而拿著自個兒“女明星”的身價換取些東西……
如果當時她扔掉了這部舊手機,現在的她一定便是這樣,看上去光鮮靚麗,實則比乞丐還不如。
所以,她并不后悔。
電話那頭是何方神圣,她也從沒好奇過。
她只是本著試一試的態度,依據電話里的指示,先是租下了一處極好的門面巾,接著挖來了一支新羅神醫團隊。
隨后,她便被那個神醫的整容技術給驚到了。
那是何等出神入化的醫術?不僅手術刀口隱蔽、恢復期短,且術后效果也好到出奇。
舉凡經由神醫之手整容的貴婦,一個個就像是恢復了青春,到最后,鄭宜人自己都忍不住做了一次。
看起來,最近大火的醫美確實是一片嶄新的藍海,難怪好多人扎堆往里擠呢,確實來錢快。
僅是她那個小診所最近接下的十幾單業務,便將新藝美的資金缺口補上了一小半兒。
尤其是這兩天,靠著在頂級貴婦圈兒打下的好口碑,已經有人開始主動登門求手術了,白夢露便是其中之一。
鄭宜人只覺得揚眉吐氣。
能站著把錢掙了,誰又樂意跪著呢?
反正她是跪得厭了。
是故,她坦然接受了非自然之力介入的事實。
是神是鬼且不論,人家至少真金白銀地幫了她大忙,而她要付出的代價卻很小。
小到只有一個名字:
陳芷瑜。
三天后的那所謂場高端局,陳芷瑜必須單人赴會。
這便是對方索取的傭金。
在鄭宜人看來,這點傭金幾乎約等于無。
大幾千萬的買賣、一支幾乎白送的頂級醫美團隊,對方的開價卻只是區區一個小明星的飯局。
每思及此,鄭宜人心底便有種隱約的不安。
她總覺得對方另有所圖,而這個想法,則讓她的不安感也越來越強烈。
于是,在方才那通電話話,她才會提出想要用更美貌的蘇音換下陳芷瑜。
這是一個試探。
她想要試出對方的底牌。
可如今看來,她還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以對方的實力,捏死她就跟捏死個螞蟻差不多。
那種可怖的、人力根本難以匹敵的強橫,讓鄭宜人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何謂命懸一線。
在那個瞬間,她就像是洶涌大海上的一葉孤舟,隨便一個浪頭,就能將她拍得粉身碎骨。
從這個角度來看,她的試探也算有所收獲,至少試探出了雙方力量的懸殊。
鄭宜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面上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這就怨不得她了。
不是她不仗義,而是她也沒法子。
她都冒著得罪天元集團的風險、提出用蘇音替換陳芷瑜了,對家卻還是咬死了不松口。
“我這也是沒轍……”
鄭宜人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
手機翻蓋隨她的動作不停地開闔,深藍底色的抽像畫屏保畫面,亦就此而明滅。
漸漸地,鄭宜人停下了動作,只看著那幅古怪的抽像畫出神。
那幅畫的主體,似乎是一只眼睛。
濃烈鮮紅的一只眼珠,鑲嵌在一堆鬼畫符似的圖案正中,四周交錯著紅、黃、黑三色線條。
雖然色彩沖突強烈,可這幅畫予人的感覺卻并不幼稚,而是顯得格外壓抑,看得久了,竟有些微的眩暈感。
鄭宜人皺起眉,“啪”地一聲關上了翻蓋。
她心底的糾結,亦隨著這一聲脆響而淡去。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更何況,有膽量往演藝圈闖的,就沒一盞省油的燈。
陳芷瑜背后若是沒小金主撐著,她能紅成小花?
鄭宜人面色淡然,拿起飲料喝了一口,案上的智能機忽爾響了起來。
她掃了一眼飛信上那枚秋水寒的頭像,撇了撇嘴。
蘇音:鄭姐對不起哦,剛在洗澡來著,沒看見您的飛信。哈哈哈我也經常發錯人的。
很規矩的回信,相當識趣。
鄭宜人唇角微勾,隨手點了個“晚安睡覺覺”的動圖發過去,便關了機,起身走進了臥室。
那部老式翻蓋機,一直握在她的手中。
每天只有一通電話直聯,且每次的號碼都不一樣,鄭宜人相信,如果她現在原路打回去,聽到的一定是“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稍后請再撥”的回復。
她面無表情地將翻蓋機插上電源充電,放在了床頭柜上。
遠在城市另一端的某高層小區,身材頎長的男人打開同款翻蓋機的后蓋,取出里面的電話卡,隨手丟進抽水馬桶,并按下了沖水鍵。
“嘩”,沖水聲打破了房間里的寂靜。
男人站在馬桶前,親眼看著電話卡隨水渦沖走,這才邁著不緊不慢的,回到了位于東側的,抽開大書桌的抽屜,將電話扔了進去。
房間里并未開燈,卻也并不顯得黑暗。
樓下街市亮起的絢爛霓虹,自窗外投射而來。夜風吹起薄薄的灰色窗紗,天花板與墻面上,斑斕的光影如水流轉,像一部老舊安靜的文藝片。
男人抄著衣兜,緩步踱至窗邊,任由紗簾輕拂著面頰,垂眸望著樓下的長街。
這是遼城最富盛名的夜市之一,近千米的長街之上,布滿了大小店鋪,從黃昏至深夜,這里總是燈火輝煌、人潮涌動。
男人動也不動地看著腳下熙來攘往的人群,像是看得入了神,好一會兒后,方才嘟囔了一句:
“又定下人了?就必須是陳芷瑜?不能換一個?”
若是鄭宜人在此,一定能夠聽出,這身量修長的男子的聲音,與電話里的神秘人,別無二致。
看起來,他好像比鄭宜人更不滿陳芷瑜這個人選,此時的語氣中滿是抱怨,卻不知,他抱怨的對象是誰。
嘟囔完了那句話,他便安靜了下來,仿佛是在傾聽冥冥中什么人的聲音,旋即又怒氣沖沖地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聲音很低,但語氣卻極為強烈,似是正竭力壓抑著心底的暴躁:
“你自有道理,一直都有道理。可你不覺得陳芷瑜太顯眼了嗎?上回那個許雅婷就算了,陳芷瑜可是公眾人物,你……”
他陡然停了下來,似是被什么人打斷了話頭。
微涼的夏風掠過窗紗,他的臉隱在暗處,樓下的霓虹光影只能照見他的握得越來越緊的手掌。
然而,數息之后,他的手指一下子松開。
一瞬間,他整個人仿佛都籠罩在蕭索與孤獨之中,喃喃地道:“是啊,時間太久了,她的命格……”
聲音漸低,幾不可聞。
約莫三分鐘后,男人的身形才終是動了動。
這一次,光影恰巧浮匯通能在他的手臂處。
他穿著件黑色短袖T恤,蒼老的、滿是褶皺的小臂,與前端優美修長的手、以及后半部分肌肉分明的大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似乎也發現了光影的照耀,低聲咒罵了一句,伸手從旁邊的衣架上拿起一件連帽黑膠雨衣,卻不曾去穿,只將雨衣折起搭在臂彎處,擋住了那詭異的半條胳膊。
視覺上短暫的遮掩。似乎讓他的心情好了些,他輕輕地吹著口哨,離開了這面窗戶,在房間里慢悠悠地走動著,沒多久,便來到了朝西的那扇百頁窗跟前。
西窗之外,也是一條街道。
這條馬路與夜市成夾角,熱鬧程度卻遠遜于后者,顯然十分靜謐,馬路兩旁的店鋪也稀疏些。
微暖的路燈篩下樹影,男人的視線漸漸抬高,望向了斜對面的足有兩層樓高的全金屬電子門。
大門的上方懸掛著國徽,國徽下鮮紅的“遼城警局”四個大字,夜色中瞧來,格外有一種威懾力。
男人將百頁窗的合頁拉大,眼睛湊了過去。
他的眼珠是白色的,惟正當中的雙瞳黑若點漆,如冰塊里封住的黑曜石,詭異萬狀。
“現代修士啊……”
白珠黑瞳的眼球“骨碌碌”轉動著。
在這雙眼瞳的視角下,遼城警局辦公大樓里,有三團明亮而耀眼的的光斑,分別是藍色、綠色與灰色。
他好奇地盯著那團灰光,呼吸漸漸變得深長起來:“你看那個,你看啊,他和你……”
他沒再說下去。
因為,那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似乎正在對他說話,他目中的好奇很快冷卻,白與黑交雜的眼珠子,也漸漸化為了普通人的深棕色。
“你大可不必這樣激我。我還沒到失心瘋的地步。”
他的聲音極冷。
語罷,手指一松,百頁窗“唰”一下閉合,他的聲音也像是閉合了某種情緒,沒有一絲起伏:
“我只是想說,這是意外之喜。有警察修士在此,我這里動靜大些也不會引人注意,你不要將人想得太下作。”
他神情冷地說著,轉身離開了西窗。
夜幕中,“遼城警局”四個鮮紅的大字,忽地閃動了一下,仿佛電壓不太穩,但很快便又恢復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