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怎么了?可是傷著了哪里?”少年低聲問道,那獨目中盈滿了關切,卻是對方才之事絕口不提。
他自是看得出,母親有很重的心事,亦知曉此時他當做的,不是追根究底,而是以“不問”為體諒。
體諒母親的難處和苦楚,體諒她出身寒微所帶來的諸多不便,這便是身為人子的他對母親最大的孝道。
若換作從前,少年是絕不可能這樣想的,反而還會覺著麻煩不已,甚至會生出設若沒有這樣一個伎子出身的母親、只怕還更干凈些的念頭。
可今日,被那陌生男子狠狠教訓了一番,倒是將少年那些混賬想頭皆給罵沒了,心里亦是前所未地清楚明白。
生身天定、難以更改,然每個人腳下之路,卻全看你如何走、怎么走、能走多遠?
所謂“盡人事、聽天命”,那也是要竭盡所能將那“人事”做“盡”、方可安于天命的。
若是連一絲努力都不肯付出,成日里怨天尤人,或只想著走捷徑、耍小聰明,不僅有負親長生養之恩,更有負你自己來這人世走一遭。
少年心里仿佛燒著一團火,脊背也挺直了好些,原本總是不肯看人的眼睛,亦端端正正望向前方,眸光頗為清亮。
細看來,這少年的樣貌并不差,只可惜天生眇了一目,又總是一副畏怯的模樣,看上去有些賊眉鼠目地,如今卻是大為改觀。
珠娘亦覺出了兒子的變化。
雖然她并不曾去看,卻能覺出身側那尚未長成的瘦弱肩膊此際似乎變得格外有力,將她扶得穩穩當當地。
她不由得百感交集,語聲輕顫地道:“晉兒……真的長大了。”
“娘,兒子從前做錯了許多事,往后定會改的。”少年的聲音很輕,但語意卻極堅。
珠娘抬一雙淚眼,凝目望向眼前的少年,在她花白的亂發下,是一張布滿了紫黑色癜痕丑陋的臉,瞧來頗是瘆人。
若非變成這般模樣,她也不能從那虎狼窩里脫身而出,只可憐她那良人福薄,好日子還沒過上幾天,便一病去了,只留下他們母子兩個相依為命。
珠娘癡癡地站著,眼神漸漸地變得空且遠,好似穿透了少年稚嫩的面龐,看向了另一個人。
“許郎……許郎……”
呢喃的低喚自她口中溢出,她的眼角滑下了一行清淚。
那叫做許晉的少年見狀,知道母親心中感傷,眼眶也自紅了,卻強忍著沒哭,還掏出帕子來替珠娘擦眼淚,正要再說兩句勸慰的話,驀聞一個軟糯的童音響起:
“喂,你們兩個,姐姐讓我把這個給你們。”
母子倆俱皆一怔,定睛看時,卻見前頭不知何時竟立著個穿紅衣胖乎乎的女娃娃,瞧來最多不過五六歲模樣,生得并不出挑,一雙眼睛倒是格外靈動。
不過,小姑娘似乎不大高興,眉頭皺得死緊,那大大的眼睛每一忽閃,便能忽閃出一分嫌棄:
“快點把東西拿走了啦,這種臭臭的東西朱朱才不要呢。”
紅衣女童一手捂著鼻子,另一手只將兩根手指頭拈著些東西往前送,大有你不接我就扔你身上之意。
許晉頗覺這女孩可愛,兼之心底里莫名便覺著須得聽她的話,下意識便伸出了手,。
女童立時將東西朝他手里一丟,又飛快跳開了好幾步,躲瘟神地離得遠遠地站好,方才將白胖的小手在鼻前扇了扇,氣鼓鼓地道:
“臭臭的、臭死啦,好臭好臭的。”
許晉被她說得臉紅,一時竟生出幾分自慚形穢來,訕訕地往后退了兩步。
女童見狀立時神氣起來,將兩手向腰間一叉、腦袋一昂,拿下巴對著他們道:
“姐姐讓我告訴你們,如果有事就去南坊鼓兒巷九里坡找她,門前一棵海棠樹的就是我家,好找得緊。”
說完了,又下死力朝珠娘母子瞪了一眼,跺了跺腳,扭頭跑開了。
許晉直是云里霧里,腦子里也有些迷迷糊糊地,好一會兒后方才想起,他竟連這小姑娘的名字都沒問,更不知她口口聲聲所說的“姐姐”到底是誰,忙抬頭欲喚。
長街喧鬧、柳風徐徐,又哪里還有小姑娘影子?
“倒是好快的腿腳。”少年摸了摸腦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便將東西拿起來瞧。
驀地,一只手探進視線,劈手便將那東西奪走了。
許晉吃了一驚,空著兩手望去,便見母親面白如紙,那神情瞧來竟是大異于以往,一雙眼睛更是如癡如傻,捧著那東西渾身不住顫抖。
再一息,只見她手一松,“啪嗒”一聲,那東西便又掉在了地上。
直到這一刻,許晉才終是瞧清了那女童所贈之物:
一枚玉簪、一塊布帛。
玉簪的質料并不好,簪頭上倒也雕著些紋飾,只是年頭太久,已經磨損得看不大出來了;
那布帛則糟爛到了極點,上面滿是蝕壞的黑色蛀洞,已然根本瞧不出原先的材質或花樣,只能隱約看出似乎是個錦囊。
“娘,這……都是何物?”少年彎腰拾起玉簪和錦囊,小心翼翼望向珠娘,那只獨眼中盛滿了疑惑。
今天的母親著實反常,饒是他打定了主意不多問、不多想,此時卻也禁不住心下生異。
珠娘緊咬著嘴唇,眼淚兀自滾滾而落。
東風拂過長街,并無人注意到街角這對窮困潦倒的母子,亦無人看到,在那玉簪和布帛之上,正隱隱泛出星辰般的微光……
再見到珠娘母子,是在次日的午后。
天有些陰,眼瞧著將要落雨,九里坡行人寥落,寂靜得宛若夜中。
蘇音推開窗,青金交織的靈力涌入眼眸,望向緊閉的大門。
門扉外,海棠開得正濃,滿樹繁花絢爛,累垂的花序如一個個熱切而又強烈的愿望,在陰穹下灼然耀眼。
蘇音看著那棵海棠。
門外石階下,珠娘也正仰首看花
有那么一瞬,她們的臉上不約而同現出迷惘的神色,仿似看的不是花,而是某個已然遠去的身影,某段不堪回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