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花衣裳的簪花男子低下腦袋,兩手來回搓弄著繡了絢麗紋飾的衣角,一雙眼睛卻從眉毛底下偷偷摸摸往上瞄。
可是,一俟觸及蘇音的眸光,那眼睛便又哆嗦著閃躲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敢抬頭看人,說話聲也是顫巍巍地:
“我我我不敢去的,上仙……上仙大人法力無邊,您去肯定無事,因為您是上仙吶。
我就不成了,我就一個頂頂沒用的蜘蛛jing,修為又稀松平常,哪兒比得上您這樣不在五行三界內的大能啊?”
語罷,這看著年輕實則已經是個老妖jing的老頭兒便擺出一幅可憐巴巴的樣子來,抬起頭迅速脧了蘇音一眼,見她仿佛并未動怒,他的膽氣便壯了些,又抖著嗓子繼續道:
“我……小妖真的沒敢騙您,小妖就是因為本領低微,故此才不敢踏足仙家之地,再者說了,上仙大人既然都已經來了,想必也是沖著那仙境去的,不然好端端地您來這兒干嘛呀?”
蘇音嘴角抽得跟中風了似地。
這貨倒是把朱朱找他的事兒忘得一干二凈。
再說了,看起來挺清秀一中年大叔,表情咋就能那么蘿莉呢?最要命的是,這種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一點都不違和,甚至還有點可愛,簡直神奇。
眼下蘇音已經完全可以確定,江晚照江老頭兒,絕對、百分之百就是朱朱的阿公,這一臉慫萌慫萌的樣子與朱朱不要太像。
緩了好幾口氣,蘇音才終是擠出來了一個笑:“你自個兒去不了就攛掇本座去,是這個意思不?”
“不是的,真不是的,上仙大人明鑒,小妖冤枉吶。”江晚照白著臉,腦袋搖得像撥啷鼓,就差跪地求饒了:
“再給小妖一萬個膽子,小妖也不敢這么欺瞞于您哪。實在是上仙一現身,那仙界里頭似乎就有了點兒動靜,小妖也是怕那里頭的仙人占了先機,就想著要不您搶在頭里過去打他們一頓……”
他越說聲音越小,衣角都給快扭成麻花了。
蘇音倒也沒太生氣。
那所謂仙界,她是必定會去的,江老頭兒瞞或不瞞、騙或不騙,完全沒差,因為即便沒有他的這番話,蘇音得出的結論也一樣:
仙界與被挖去的“現在”,以及這一片黑暗物質,必有關聯。
江晚照便是現成的例子。
這花俏老頭兒能活到現在還沒被粒子化,便源于有一根蛛絲為他續命。
那蛛絲續的不但是靈氣,更是“時間法則”。
某種程度而言,它與蘇音識海里的角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皆是為迷失者錨定了一個方向,就如茫茫大海中亮起的燈塔。
有了這個錨點,陷入時間混沌中的人才能保有正常世界運行的法則秩序,并以此為基準校正自身時間,免受時間亂流的侵害。
再繼續往下推,在這片混沌的黑霧之中,除了蘇音這個隨時帶著個時間校正器的異類,惟有也只可能有一個存在,擁有連接并掌控正常時間秩序的力量——即制造出這堆黑霧的人。
蘇音認為,這個人九成九便是靈虛。
而得出此結論之后,則仙界與靈虛道人之間,便也劃上了等號。
“那里到底有什么令你害怕的呢?”蘇音目注江晚照,說話聲很是輕柔。
“哎喲,上仙大人這可是為難小妖嘍。”江晚照擺出了一張苦瓜臉,看著倒也有了點老頭兒的樣子:
“小妖何德何能,哪里辨別得出仙界的內情啊?小妖只是隱隱覺著那個……那個……”
他歪著腦袋,眉毛眼睛盡往一處皺,表情十分糾結,想說又說不出似地。
蘇音便猜測他可能是許久不曾說話,措詞方面遇到了瓶頸,遂提醒他道:
“是不是那里的靈氣有問題?”
雪蛛的種族天賦便是全系靈氣親和,它們對靈氣的感應度也極為敏銳,想必那種不對勁的感覺也是由此而來的。
可出乎蘇音意料的是,江晚照竟否定了這個說辭。
他的腦袋左右搖啊搖地,發髻上碩大的冰花光耀灼灼,險些沒閃瞎蘇音的眼睛。
只聽他道:“不是的,上仙大人。并非是靈氣的問題,那里的靈氣很jing純來著。”
老蜘蛛jing兩個眼睛努力往上翻,一臉地絞盡腦汁,驀地一拍腦門兒道:
“是氣機!著哇,那地方的氣機……嗯,也不盡是氣機了,怎么說呢,若是將那仙界比做一方小千界,則那小千界和小妖見過的那些小千界、秘境之類的,不大一樣。”
蘇音側首想了想:“你是說……運轉法則?”
“對,對。正是如此。”江晚照咧開嘴用力點頭,臉上的討好能摘下來當花兒戴:“上仙果然無所不知,是小妖太愚鈍了。”
蘇音沒去理他的馬屁,蹙眉沉吟起來。
以江晚照元嬰中階往上的修為,他的感覺應該不會錯,而若其所言屬實,則仙界錯亂的法則便不在時間,而是空間了。
回憶著大風城殘破的城廓,蘇音心中隱有所悟。
她抬頭望向江晚照,神情在一瞬間變得肅然:“我要往仙境一探,你是與我同去,還是在此處候著?”
江晚照馬上很狗腿地道:“小妖自是與上仙大人同進退。”
蘇音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還以為這貨會怕得不敢去呢,沒想到這會兒他腦筋卻清楚了,卻也不枉了那千年的修為。
蘇音這一去,天知道會發生什么,而萬一那仙境有所變化,江晚照身上那根續命蛛絲還能不能給他續上命,就很難講了。
蘇音看破不說破,點了點頭,反手取下舊琴橫于臂彎,右手五指向琴上一劃。
“嘩啷”,清音如寥落的風,吹得滿世界黑霧微微震蕩。
五色海上,角弦陡然大振起來,那濃黑的霧墻竟應聲裂開一道口子,冥冥中似有山崩之聲響起,至堅至偉、雄渾壯麗,濃夜中好似洇出一片淡淡的紅光。
江晚照身前那層毛玻璃狀的物質迅速溶解開去,就像是融化的冰塊,鎖縛著他的那股無名力量,亦如解凍的大地一般化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