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將軍無聲笑了起來,袁醫正也不和他計較,開始幫著道齊收拾銀針,一邊走動一邊道:“也是你這老小子有福氣,就是你這老寒腿,人家道爺們也給你一并治了,我是沒那個本事,可我這心里,也替你們幾個,高興著呢。”
占將軍聽得這話,再想想才剛自家那腳趾頭上的疼,可是明明白白的,當即斂了笑色,無比鄭重道:“多謝幾位道爺活命之恩,來日……”
道云正要坐過來給他把脈復診,當即擺手道:“將軍無須多禮,如同這營中千萬將士只為保家衛國一般,我等醫家天職便是救死扶傷,今日得遇為將軍這等好兒郎診治,是我等之幸。”
張家老祖進得帳中,正聽見二人對話,當即哈哈笑道:“這是都好了?都能說上話了,不錯不錯,到底是體魄強健,這么厲害的毒,你們竟能熬過這一個日夜。”
李參軍心神一凜,這是都醒了?按他料想,那位張老大夫既然開了那么長的藥單子,只怕至少要等到都用上了藥,才能有些好信兒。這怎么出去進來,也不過一個來時辰,這就都醒了?
李參軍跟在張家老祖身后,開始挨個給帳中四位復診脈象。
道齊忙跑到門口醫案上,加水研墨,準備好紙筆,等著張家老祖診完脈,好開方子。
張家老祖走后,六皇子細細給安北王講了講何謂洗筋伐髓之術,說到末了,他又拱手道:“王叔也不是外人,澈兒便是此術受益之人,得成之后,這一兩年的時日,武功進境大漲,且身內氣息,每練功時,都自覺如大江大河流水般舒暢無比。”
安北王瞧著身個兒都快和自己比肩的六皇子,點頭笑道:“若真能如此,倒是這幾個因禍得福了。”
六皇子自是知曉,僅憑自己幾句話,安北王是很難相信這樣有些不可思議的事情的,但等現實就擺在眼前時,就由不得他不信了,于是也不再多說。
兩人說話之間,前來報信的軍醫已經到了帳前。
二人得了信兒,六皇子一臉理所當然的笑,安北王瞅著他,仍舊有些將信將疑,這大夫才剛開了藥,藥還沒運回營中,人卻已經醒了?二人卻也并不多交流,只齊齊往醫帳過去。
待得安北王和六皇子進了醫帳,張家老祖已經診完脈開好了方子。
袁醫正還沉浸在興奮中,見了安北王,直嚷著“醒了醒了,都醒了……”直到被李參軍拉了一把,才發覺自己有些興奮過頭了,忙住了嘴。
安北王看了一圈,果真個個都醒了,四人都只聲若蚊蚋喚了聲王爺,俱都虛弱得厲害。
張家老祖笑道:“王爺無須擔心,待得藥草回來,行過藥浴之后,便能好上許多了,至多一月,王爺當能得回四員猛將。如今趁著他們還清醒,王爺想問什么要盡快,此時他們已經極為虛弱,若不是軍情緊急,老夫更希望他們能得靜養。”
六皇子看著站在角落里的秦念西,悄悄兒捂著嘴打呵欠,便知這一場診治,定然又耗費了她不少精力,清了清嗓子道:“勞煩王叔,給幾位大夫安排個地方,好讓他們歇息一二,待得藥材回來,又是一場惡仗。”
安北王忙示意了人去安排,又指了人專門配合,張家老祖幾人才出了醫帳。
秋日凌晨,黑夜之中,塞北大地上的風已經滿是寒意。
秦念西略略伸了伸筋骨,輕輕打了個呵欠,卻被眼前景色所迷,遠方蒼穹上,深邃的黑幕上,星光璀璨,讓人移不動腳步。
張家老祖跟軍醫交代了沏灶的諸多事宜,回轉來時,見得秦念西難得一幅小女兒情狀,只哈哈笑道:“這是不想睡了?”
秦念西點了點頭道:“想出去跑一圈兒,這樣的天大地大,黑夜無邊,星月作伴,跑起來該多愜意。”
道齊被秦念西說得也是一臉向往,道云卻極冷靜道:“這是軍營里,又是非常時期,胡亂跑動,回頭被當成細作,可就不美了。”
張家老祖又哈哈笑了出來,秦念西錯著牙輕聲道:“我就想想,想想也不行嗎?”
“行了,睡覺,睡夢里,憑你怎么跑,都沒人給你潑冷水。”張家老祖止住笑,拉了秦念西往前面一處空的醫帳里去了,那是安排給他們的臨時住處。
幾人也顧不上那么多,把秦念西讓到最里面,然后隨意挑了張床,就沉沉睡了過去。
不過一刻鐘之后,隔壁醫帳里,一道道指令被傳出來,沉悶的軍營里,各路領了軍令的將士,悄無聲息動了起來,李參軍卻是獨自一人,一匹快馬,消失在夜色之中。
天色大亮,秦念西剛調息完,韻嬤嬤便掀了帳幔走進來,顯得頗有些風塵仆仆的意味。
秦念西有些迷糊地看著韻嬤嬤:“嬤嬤這是?老祖宗他們已經起來了?”
“是,已經去看著煎藥了,老祖宗吩咐奴婢回安遠城調藥材去了,姑娘快起來,外頭可有人等著見您呢。”韻嬤嬤雖一宿未眠,卻是精神得很。
秦念西一臉懵懂,正要發問,卻見一個宮裝打扮的嬤嬤掀了簾幔走了進來,秦念西愣了愣,直直跳下床,屈膝見禮道:“榮尚宮安好,怎的驚動了您老人家。”
榮尚宮忙側身避過,又笑著屈膝還了禮:“姑娘安好,咱們王妃聽說姑娘還沒進城,就被請進了軍營里,怕有個什么不妥貼,特特差了奴婢和李公公過來瞧瞧。”
榮尚宮說著話,已經走到了秦念西近前,見她鞋子都沒穿,直愣愣站在地上,一邊俯身給秦念西穿鞋,一邊念叨:“再怎么急的事,姑娘這鞋子,也要先穿好了才是,如今可是要入秋的天兒了,咱們北邊不比南邊,地上涼。”
秦念西有些羞赧,又有些慌亂,忙自己套了鞋子道:“哪能勞煩嬤嬤,阿念自己穿就是,阿念這不是見著嬤嬤了,高興得很……”
榮尚宮看著秦念西穿上鞋子,又笑著端詳了她一遍,輕聲道:“姑娘還是這般會說話兒,難怪我們王妃日日惦記,幾年沒見,姑娘長高了,也長大了,只這身衣裳,這是道袍吧?這么合身的道袍,姑娘日常也是穿著這個?”
秦念西忙擺手道:“沒有沒有,就是圖個方便,這營里,畢竟,著女裝太顯眼了些。”
榮尚宮還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樣,又撫了撫秦念西有些散亂的頭發,笑道:“姑娘先坐,容奴婢給姑娘把頭發綰好。”
又笑看著韻嬤嬤道:“勞煩樓將軍去外頭打盆水來,給姑娘凈凈面。”
韻嬤嬤雖說跟在秦念西身邊,日常卻從沒把心思放在侍候上,哪見過榮尚宮這樣,永遠一個聲調說話,卻帶著股子說不出的威勢,那句樓將軍,只叫得她有些后背發涼,忙應了諾就往外走。
看著韻嬤嬤打著旋兒出了帳外,秦念西也不敢多說什么,只默默坐下,瞧著榮尚宮從隨身帶的包袱里,拿出一個牛角梳,再放散了自己那個道髻,細細開始通頭發。
秦念西清了清嗓子:“嬤嬤,公主姨母可好?”
榮尚宮略默了默,才輕聲道:“勞煩姑娘掛念,一年兩回,從江南西路送藥過來,才算是勉強過得去,只這半年以來,每逢月事來臨,小腹便開始隱隱作痛,且一回痛過一回。自從廣南王府太妃和姑娘送了信來,說是能治,奴婢們,可都是眼巴巴盼著姑娘早些來呢。”
榮尚宮手腳輕而快,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已經把秦念西的頭發綰好了,又托著秦念西站起身,幫著她把道袍整理了一遍,才點了點頭。
秦念西一邊配合著榮尚宮,一邊道:“原是阿念怕學藝未精,公主姨母……需得慎之又慎,阿念也是算著日子,一日也不敢懈怠,如今才算是……”
榮尚宮牽了秦念西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依舊是一幅極平和的笑容:“姑娘有心了,廣南王太妃在信里都說了,王妃見得老太妃信里寫的,說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王妃心疼得很……”
“水來了,不冷不熱,正正好,姑娘快來洗把臉……”韻嬤嬤又一陣風似的沖進了醫帳里,人還沒進來,聲音就已經傳了進來,見得榮嬤嬤望向她,聲音不自覺矮了下去。
榮尚宮侍候著秦念西凈了面,才往帳外去了,外頭李公公已經站了許久,見得秦念西,連忙躬身問安,秦念西側身避過,又屈膝行了禮才道:“勞煩公公久候,阿念惶恐得很。”
李公公擺了擺手道:“當不得姑娘大禮,原是做奴才的本分,才剛到王爺面前稟報過,王爺吩咐,等姑娘醒了,便請去帥帳一見。”
秦念西往自己身上瞧了瞧,一臉苦笑道:“阿念這樣,實在有失禮儀,昨日也是迫不得已,才扮了道童入營,當時沒有特特給王爺見過禮,況且,我外家曾叔祖也在營中,只怕是……”
李公公笑道:“姑娘無須多禮,張家老祖宗的事,王爺已然知曉,只沒想到姑娘竟扮做小道童,跟著進了營,聽王爺的意思,可也是對姑娘贊許有加。”
醫帳之外不遠處,已經搭了蘆棚,沏了幾口大灶,還有一溜兒小藥爐子,在蘆棚一側,一字排開。秦念西遠遠瞧見,胡玉婷一身男兒打扮,正領著阿然阿寧四個,照管著那些小藥爐子。
道齊和道云正領著幾個軍醫,在大灶上忙碌,自家老祖宗搬了把椅子,坐在蘆棚另一邊,還在看著那堆藥,挑挑揀揀……
秦念西跟著李公公和榮嬤嬤一路,到了安北王跟前,規規矩矩行了大禮。
安北王朗聲笑道:“快扶起來,都是自家人,你喚長公主作姨母,是不是也該喚我一聲姨父?”
榮嬤嬤瞧著秦念西行過禮,才扶了她起來,安北王繼續笑道:“昨日夜里的事,本王都已經聽袁醫正講過了,那小老兒,可是把你奉為天人,若知道你是個女娃娃,不知道是個什么心情。”
秦念西低著頭,只屈膝答道:“原是阿念造次了,還請王爺勿怪。”
安北王看向榮尚宮和李公公,伸出手笑著點到:“看看,這丫頭還認生呢。”
李公公忙躬身笑道:“姑娘到底年紀還小,王妃也是擔心她小小年紀,大老遠從江南西路過來,又是頭回進大營,怕有個什么不周全,才特特遣了奴才們過來瞧瞧……”
安北王笑著擺手道:“行了,瞧把你們擔心的,這丫頭昨日可是躲在那兩位道爺身后,一聲都沒吭,鬧得本王還以為,這是跟著聽使喚的道童,哪知道,竟是位了不起的小大夫。這營里的事,也不好多說,王妃那里,你們可要注意言辭,省得又惹她操心,這兩日,她這身上可爽利了?”
秦念西越聽越覺得,這位王爺,氣息上是有些問題的,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卻讓她內心疑惑更甚。
安北王年約四巡,身形魁梧,儀表堂堂,劍眉星目之間,一絲疲態盡在那淺淺的川字紋中顯現了出來。本當正是盛年,兩鬢之間卻隱約生出幾根白發,太陽穴處有些尋常人,甚至尋常醫家,都極難發現的凸起……
秦念西看完這一眼,垂下頭,心也跟著往下沉了沉,這明顯的早衰之象,究竟是身有隱疾,還是練功不慎,已經形之而外了?
若是身有隱疾,他身邊應也有成手醫家隔三差五請平安脈的,按長公主之前所說,都是沒有問題的。可這面診和聽診,都有問題,這是自家有意隱瞞還是忽略了?以為練功上的問題,醫家無法解決?
雖是一連串的疑問,可秦念西也不敢直接問出聲,雖說她極想給這位王爺診診脈,看看究竟是個什么情形,可到底還是憋了回去,自家老祖宗說不得心里已經是有了成算的。
安北王又和李公公與榮嬤嬤說了幾句長公主的事情,見秦念西只是低著頭,一味不吱聲,只當她年紀小,有些認生,又笑著問道:“叫什么?念丫頭是吧,你公主姨母可對你是心心念念,如今營里那幾位病人,還需要你伸手嗎?”
秦念西忙屈膝答道:“回王爺的話,還要瞧一瞧待會兒泡過藥浴的情況,大約過得今日,之后便不需阿念在此了。”
安北王揮了揮手道:“如此,本王便多留你一日,明日清晨,你再跟著他們回去公主府吧。”
秦念西忙跟著榮尚宮和李公公屈膝應了諾,才從大帳中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