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天落黑之后,隊伍行進至前雍城外岔路口。
按照原定計劃,道明和寧平隨安北軍袁醫正派出的軍醫,往前雍城送藥,之后再往岐雍城與秦念西等人匯合。
雙方作別之后,往祁城這一隊,繼續往前,又行了一個日夜,到第二日黃昏時,天空云層密布,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廣南王世子總覺心神不寧,干脆找了處避風的山丘,令眾人休息。
廣南王世子拿了羊皮輿圖出來,點了火折子看了又看,今日夜里,路途中所有地方,都不再像前幾日那么一馬平川,能看到極遠處。路上丘陵密布,還有一處峽谷。
廣南王世子和圍成一圈的精銳們商量了許久,若等白日再過,這一片都是荒無人煙,反倒是夜里,視線都不好,他們這些得過特殊訓練的,反而能占些便宜。突過這一片,就開始有村落集鎮了,路上耽擱太久,反倒夜長夢多。
廣南王世子斷然決定,今夜就過,又下令遣了兩位將士往反方向,命后頭的暗衛急行軍跟上來,綴在隊伍后頭斷尾。
秦念西幾人雖歇在邊上,卻是把廣南王世子幾位的商議,都聽進了耳中,看了看胡玉婷,她立時會意,往大車上拿了一瓶藥丸過來,遞到道齊手上,輕聲道:“這是老祖宗用稹根做的解毒丸,還請法師給大家分一分,一人一粒就好。”
道齊正要轉身去送藥丸,秦念西又輕聲囑咐了一句:“法師可與眾位軍爺說說,萬一有強敵來襲,讓他們護好他們自己便是……”
道齊微笑著點了頭,拿了藥過去,說了這藥的作用,那一群軍士都從善如流地吞了藥。道齊又笑道:“解毒之藥再厲害,可能也未必能解了天下所有毒物,還請世子爺和各位軍爺多加小心,千萬不要掉以輕心。也不必擔心貧道幾人太過,便是那兩位醫女,也俱有自保之力的。”
這些軍中精銳又豈能聽不出道齊法師語中之意,他們商量了許久,就是怕護不住那兩位醫女,可這位法師的意思,卻是你們只管護好你們世子爺就好。若是果真遇襲,這一群人里,歹人最有可能的目標,可不就是這位金尊玉貴的廣南王府世子爺嗎?
廣南王世子一臉正色道:“多謝法師好意,我軍中男兒,斷無貪生怕死之徒。倘若真有賊子是因我而來,管叫他有來無回。如若不敵,請法師和樓將軍一處,務必帶著兩位姑娘,殺出重圍,再往前急行軍一個日夜,便能進了岐雍關。”
道齊正要說些什么,樓韻芙卻突然走過來伸手道:“拿圖來,世子爺莫要逞強,今日末將在此,若護不住世子爺性命,有何顏面去見廣南父老?”
廣南王世子還要再說,樓韻芙卻一手接過圖紙,一手從懷中掏出金牌,往廣南王世子面前亮了亮,廣南王世子立馬躬身拱手,不再多言。
軍士們見得這位練了他們幾個月的教頭明顯接管了指揮權,才算是稍稍放了心。
樓韻芙對著那圖紙看了許久,點了幾個地方,又囑咐了幾句,才沖著廣南王世子拱手笑道:“還請世子爺和眾位將士放心便是,那兩位姑娘一旦出手,招招致命,便是本將軍,也是防不勝防。”
說著又極為放松地笑道:“放心,待會兒若是真有賊子敢來送死,眾將士聽我號令,必叫他有來無回。”
那位名叫榮慶的小將拱手道:“若真有賊子,有教頭在此指揮,末將等這回正好試試新學的手藝,咱這自覺武藝大漲,總要有人來試試手不是,若真有那不長眼的,正好!”
眾將士紛紛點頭笑了起來,一時間,先前的緊張氣氛散去了大半,樓韻芙極為贊賞地沖那榮慶瞧了一眼,正要抽身回轉,卻見他又笑嘻嘻道:“我離得近,你們可能沒注意到,那兩位醫女,那輕身功夫,咱們之中,無人能望其項背!”
廣南王世子心中之不寧也稍稍得了紓解,他好像記了起來,好幾年前,他和六哥兒,就跑不過她的。老祖宗遣了那位樓將軍跟在她身邊這幾年,六哥兒說那位張家老祖宗深不可測,定然教會了她自保之力,否則又怎敢如此貿然,讓她就帶了這么幾個人,往外頭涉險?
世人不清楚她的重要性,他卻是太清楚了。大約張家和萬壽觀早有預料,她雖做了那么多大事,卻用了君山醫女的名頭一以蔽之,她們甚至連行醫診治,都是幾人在做配合,這份不顯山露水的大智慧,時候越長,越能見其思慮之深……
廣南王世子看著同來的伙伴們輕聲說笑,思緒卻飄得老遠,想起從前那一幕又一幕,雖說隔了迢遙的距離和漫長的時光,依舊忍不住想要雙手捂臉,羞愧難當,可這世上,哪兒又有后悔藥呢?
又等了一兩個時辰,暗衛跟了上來,兩廂匯合,稍做修整,吃了些干糧又用了解毒藥丸,樓韻芙把人都召集在一起,又交代了幾句,再整好隊形,便是連秦念西和胡玉婷,都棄車就馬,夾在道齊寧舍身后,樓家女將身前,一行人重新出發。
路越走越靜,夜,幽深得有些瘆人,連鳥兒的叫聲似乎都逐漸消失,一行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仿佛要把全身的五感六識都調動起來,才算是對得住心里的那股子緊張……
路過第一處可能藏人的丘陵之時,馬蹄疾馳,如風般呼嘯而過,一頓狂奔之后,揚起的塵土如影隨形,馬兒打著嘶鳴,身后卻沒有一絲異樣。
一行人闖過第一關,直覺松了口氣,樓韻芙卻朗聲道:“打起精神,不得松懈。”
眾將士齊聲應諾,振奮精神,繼續前行。
忽然之間,一陣夜梟的嗚嗚怪叫,由遠而近,在暗無天日的黑夜之中,顯得格外瘆人。
秦念西只覺風里有一股極微弱的怪味兒飄過來,她猛地屏住呼吸,雖然因為馬兒的奔跑聲和夜梟的叫聲掩蓋,聽得不太真切,但一種窸窸窣窣叫人頭皮發麻,汗毛倒立的聲音隱約夾雜其中……
秦念西調整了呼吸,問了樓韻芙道:“嬤嬤,前面可有山谷?”
樓韻芙此時全副身心都高度集中,當即便答:“是,不過三四里路。”
“前頭有古怪,嬤嬤先叫停下。”秦念西吩咐道。
樓韻芙沒有一絲遲疑,當即高喊停止前進。軍令如山,眾將士迅速勒停馬兒。
秦念西迅速對胡玉婷道:“婷姐姐去車里,把老祖宗備好的蛇藥拿出來。”
再轉頭看向韻嬤嬤輕聲道:“嬤嬤,命所有將士,把火把點起來,山谷里,不僅有蛇,可能還有大蟲,馬兒肯定會受驚,咱們人可以棄馬過去,這些大車上的藥材,只怕就難辦了。”
眾將士都打馬橫停,等著樓教頭示下,黑暗之下,看不清狀況,只聽一個女聲在模模糊糊說些什么,等那聲音落下,樓教頭的聲音才響起來:“眾將聽令,先點起火把,隊伍往中間靠攏。”
這樣的深夜急行軍,本來圖的就是個快和悄無聲息,這樣突然要點起火把,無異于自己暴露行蹤,可也透著背后更恐怖的情形,作為一般無二的軍中精銳,大家心里都清楚,火把一般是用來驅獸的。
果然,眾人一圍過來,樓韻芙說得直接了當:“各位,如今形勢嚴峻,我們可能中了圈套,還是不得不鉆的圈套,前面的峽谷里,不僅有蛇,還有大蟲,這個時節本不該有蛇出沒,很明顯乃人為,那么我們后方,必然會有勁敵,如今已經陷入進退維谷之境,列位都是岐雍關將士,此地可還有別的路?”
榮慶立即拱手搖頭道:“這是最近也最平坦的路,若是我們當時在前雍關前繞遠,大約要翻過兩座大山。不過教頭是如何得知,山谷中有蛇和大蟲的,還請教頭示下。”
此時情況緊急,秦念西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只朗聲道:“我們醫家對特殊的味道極其敏感,那些蛇都是被喂了毒激發了最狠辣的毒性的,并且,我們后方的敵人,只怕都是已經吞了毒藥的死士,不把我們趕進死地決不罷休。”
眾人面色皆是一凜,廣南王世子沉聲道:“姑娘若有辦法,此時不必顧及許多,保命要緊。”
秦念西環視一圈,見得這些青年精銳眼中,皆是悍不畏死之光芒,便點頭道:“我們帶了蛇藥,那大蟲,對諸位軍爺來說,想必不是難事,只要先把前面的路趟平了,這埋伏就自然破了。”
廣南王世子蹙眉道:“既是都給死士喂了毒藥,又費盡心機布了這樣的局,必是死士并不多,沒有十成把握得手。如此,我們可以兵分兩路,一路先進峽谷滅蛇和大蟲,另一路便守在這處,若有來人,死戰便是。”
道齊語聲沉穩道:“撒蛇藥的事,便由貧道來吧,我們更知道這藥該怎么用。”
秦念西點頭道:“如此,我和法師同行,峽谷之中,蛇不在少數,我五感六識更好些。”
眾將士和暗衛一起低聲疾呼:“不可。”
秦念西卻只看向樓韻芙,只見她目光閃了閃,瞬間堅定:“如此,鄒家軍派兩名熟悉地形的將士同往斬殺大蟲,一切行動聽從醫女指揮。”
秦念西一臉沉靜,從胡玉婷手里接過蛇藥包,同時輕聲囑咐道:“婷姐姐勿要心慈手軟,若能確認來襲之敵服過毒藥,配合樓將軍走外圍用針點殺才是。”
囑咐完這句,又揚了揚聲音道:“若這位醫女確定敵人服過毒藥,眾位軍爺千萬不可短兵相接,更不必存留活口之心。”
胡玉婷捏了捏秦念西的手,一臉不舍道:“你,好好回來!”
秦念西笑著點了點頭道:“放心!”說完又抬頭看了看樓然四人,四人當即領會,默契點頭。
廣南王世子緊緊閉了閉眼,再用手用力揉搓了面部一把,才沉聲道:“榮慶、鄒凱之隨法師和醫女入峽谷。”
兩人應聲出列,從馬上抽了自己的兵刃,飛快回轉。
秦念西將手中蛇藥分了一半給道齊法師,笑道:“看看誰先到谷口?”
道齊哈哈笑道:“好,貧道奉陪就是!”
眾人看著兩人一派灑脫,縱身而起,后頭兩人不甘示弱,也跟著縱躍出去,不過兩三個起落,就不見了人影。
目送他們往峽谷過去之后,樓韻芙才轉頭凝神道:“如今我們要做兩手準備,若敵人如我們預判,人數不多,咱們務必斬殺殆盡,這樣我們便可拖到明晨天光大亮之后,再引馬匹過峽谷,不至于驚了馬,便能保住這批藥材不受損。”
“若是敵眾我寡,懸殊太大,眾將士盡可能保存體力,壓縮戰圈,大家打好配合,我等還有一手暗器可用……”
那邊秦念西四人,不過片刻功夫,已經先后到了峽谷口上,此時毒蛇身上的腥臭味兒,已經順著風飄出了峽谷,便是榮慶和鄒凱之,也聞得清清楚楚。
秦念西轉身對那二人道:“我和法師要先進去灑一輪蛇藥,蛇藥的芳香味兒,會把大蟲驚出來,這藥的毒性,雖傷不了大蟲性命,卻也能消減它幾分猛力,到時候,你們聽我招呼再進去。”
“放心,這蛇藥之毒,才剛給你們吃的那顆藥丸能消解掉,但是你們最好還是拿布巾蒙一下口鼻。”
榮慶和鄒凱之連忙拱手應諾,秦念西和道齊極其滿意他們服從軍令的態度,互相看了看,便縱身躍起,一人沿著峽谷一邊,往前而去,身形不高不低,偶爾借一借兩旁樹頂之力,入谷便開始播撒袋中藥粉,用功力將藥粉強制壓于樹冠之下,借著樹林中的微風散播開來……
那藥粉果然如同秦念西所說,味道極為好聞,秦念西和道齊不快不慢,沿著狹長的山谷跑完一遍回來,又往更高些的地方,復灑了一遍回來,已經能聽到明顯窸窣的異動聲。
兩人到了谷口,秦念西仔細聽了聽,才看向道齊輕聲道:“法師,這林子里,似乎有點更大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