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寶衣半張臉趴在繡枕上。
瞄到他的小動作,她輕聲:“為什么要遮住佛像?”
蕭弈在榻邊坐了,隨手解開發帶:“看著不舒服。”
潑墨般的長發披散下來,垂落在臉頰兩側。
南寶衣伸手卷起一縷,喃喃道:“雖然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佛祖存在,但畢竟是寄托信仰的神靈……神靈慈悲,注視它,為什么會不舒服呢?”
蕭弈解開腰帶。
腦海中,悄然浮現出前世在洛陽城經歷的一切。
他知道這里是佛教勝地,于是特意來請佛祖庇佑南嬌嬌。
可是佛祖與其他神明一樣,并不回應他的懇求。
他一怒之下,燒掉洛陽城數百座佛寺,甚至連雕刻在山壁上的大佛也悉數毀掉。
僧侶的哭泣與怒罵,仍舊回蕩在耳畔。
千千萬萬個百姓涌上街頭,咒罵他不得好死,咒罵他死后要入十八層阿鼻地獄……
細細回想,南嬌嬌死去的那些年,他當真過得十分艱難。
也當真欠下了太多血債。
他掀開棉被躺進去,熟稔地把南寶衣撈進懷里。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輕聲:“睡吧,過兩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南寶衣敏感地察覺到他的異樣。
然而男人明顯不愿意多說什么。
她便也沉默著,安靜地蜷縮在他的懷中。
次日。
因為要調度兵馬準備大戰,所以蕭弈和沈議絕臨時出了城。
春日晴好,南寶衣和寒煙涼、殷穗在花園里設了茶果,一邊賞景一邊說女兒家的私房話。
正談論胭脂水粉時,殷太守過來了。
年過四旬的男人,輕撫胡須,看起來仍舊意氣風發,溫聲道:“自打認回煙煙,為父還不曾與你說過體己話。”
南寶衣和殷穗對視一眼,很有眼力見地退出亭子。
殷太守走進涼亭,在寒煙涼對面坐了,從懷里取出一只錦盒遞給她。
他慈愛道:“我膝下三個兒子,只有你一個女兒,平日里不怎么接觸脂粉釵飾,雖然為你挑了一支玉釵,卻不知道你是否喜歡。”
寒煙涼唇邊帶著笑。
她打開錦盒。
釵是好釵,只是這個男人的來意,未必是好意。
她抬眸,態度客氣而禮貌:“有勞阿父,女兒很喜歡。”
“喜歡就好……”殷太守臉上多了些笑容,伸手摸了摸寒煙涼的腦袋,壓低聲音,“這樣的珠釵終究只是尋常,將來我殷家問鼎中原,煙煙貴為公主,那時候享受到的,才是天底下最好的。”
寒煙涼笑容不改:“我很期待。”
殷太守凝視著她的面容。
這張臉,他熟悉至極。
曾在無數個午夜夢回中出現,曾在他的夢境中溫柔地喚他周郎。
男人想著年少時在錦官城的驚鴻一瞥,人到中年利欲熏心的渾濁雙眼,難得清明幾分,甚至隱隱浮現出些許溫柔。
他關切道:“這些年,你娘親可好?”
寒煙涼不語。
她阿娘分明來洛陽城找他了,他卻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當真不知道。
真為那個女人不值啊。
她長睫輕顫,看起來一副柔弱天真的菟絲花模樣:“阿父不知道嗎?早在我十歲那年,阿娘就遠赴洛陽找你……不過,我在太守府住了多日,卻始終沒有聽到過關于她的消息。山水迢迢,她又武功盡廢,想來,是死在了找你的路上吧。”
殷太守怔了怔。
春娘,來找過他?
他追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武功又怎么會被廢?”
“阿娘為了你,背叛了天樞和她的使命。為了脫離天樞,她不惜自廢武功,不惜挨了一百棍,這才得到自由身……”
殷太守深深鎖眉。
他以為,春娘仍舊在玉樓春好好地待著。
那個女人看起來冷情冷面,相處的那一年總與他惡語相對,他還以為與她的恩愛只是一場露水情緣。
他萬萬沒想到……
春娘竟然為他做到這個程度!
寒煙涼抬袖掩面假裝啜泣,卻從袖中淡然地看著他。
她這冷情冷面利欲熏心的老父親,竟然也會為往事傷神。
她彎了彎唇,微翹的杏子眼里藏滿譏諷。
殷太守揉了揉額角,沉沉道:“是我辜負她了。我這輩子有過無數女人,卻從沒有哪一個,像她那樣讓我魂牽夢繞,經年不忘。等將來問鼎中原登上高位,我一定會找到她,給予她皇后的尊嚴!”
多么情深似海的許諾。
寒煙涼聽著,卻只想笑。
遠處游廊。
南寶衣倚在美人靠上,手搭涼棚,好奇地觀望那對父女。
殷穗小聲:“嬌嬌,隔著這么遠,你又聽不見他們在談論什么,這樣看著,能看出名堂嗎?”
“可以看唇語啊。”
“哇,嬌嬌,你竟然還懂唇語!”
“不,我不懂,我就看個熱鬧。”
殷穗訕訕。
不懂還看得這么起勁兒,也不知道圖什么。
正說著話,殷朝宗從游廊一端走來。
他道:“你們在干什么?”
殷穗看見他就想起那一夜老君山的事,害羞得不敢與他搭話,只低頭不語。
南寶衣指了指亭子:“在看他們。”
殷朝宗抬眸,目光落在寒煙涼的身上。
南寶衣挑了挑眉,趁機謀起好處:“說起來,寒老板是殷公子同父異母的妹妹呢。她自幼被母親拋棄,過得十分孤單艱難,與你的處境不相上下。如果殷公子將來有幸掌管洛陽,可否將寒老板的名字記入族譜?可否給她世家貴女該有的尊榮?”
而不是,太守府見不得光的私生女。
殷朝宗遠遠注視著寒煙涼。
有殷太守這樣的父親,是他們共同的不幸。
他正色:“我會把她當成親妹妹去疼愛。”
他要離開,余光瞥見殷穗。
對上她那雙清澈單純的眼睛,他想說什么,可是想起兩日后的那一場大戰,他便什么也說不出口。
誰也不敢保證,能從戰場上全身而退。
不輕易向對方許諾未來,不給對方沒有保障的希望,或許才是正確的選擇。
殷朝宗伸手,替殷穗揀下發間的落花瓣,隨即不動聲色地離開。
殷穗抬手摸了摸發髻,杏眼中滿是眷戀:“嬌嬌,我有時候覺得大表哥不喜歡我,可有時候,又覺得他是喜歡我的……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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