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四進的四合院。
前院是莊子上的管事所住。后院為莊子的主人偶爾小住時所居。
霍修對這里很熟悉,因為這正是他霍家的產業。
這里,是原本計劃的龍三出城之后的接應點。
正院里此刻亮著燈光,四面也掛起了應節的花燈。圓月照著院角的老桂花樹,隨風飛落的花蕊如同飛雪。桂花的香氣伴著酒香撲入鼻腔,一切都很應景,唯獨少的是節日該有的歡笑聲。
“青濂來了,坐。”
廂房里走出來一道人影,男子一襲月白綢衫,墨發盡束在頭頂。負著的手上拿著一柄骨扇,就像是眼下這季節不應該有扇子,眼前的人也不應該出現在這里。但他渾身上下透著無比的自如,就像是這原本是他的家,而他則正在招待自己的客人。
“皇上……”
霍修立定未動。
皇帝坐下來,看著面前的他,再道:“坐。已經讓人置辦了酒席,這團圓佳節,咱哥倆坐下來喝兩盅。”
他話音落下,門外便有人抬過來兩只大食籃,引路的趙素到了面前,看了眼霍修,而后便親手將食籃里的七八樣冷熱菜肴逐一擺在他們面前的圓桌上。最后,還有一壺酒,兩只酒杯。
“酒是宮中的青玉釀,我記得你喜歡喝。”
霍修抬起頭,面前的皇帝安然自若,仿如往常任何坐乾清宮里宣他閑話的時候。
今夜的他甚至都恢復了登基之前的自稱,那個時候,他們彼此之間并沒有什么地位隔閡。
霍修提起袍子,緩緩坐下來。
倆人隔著滿桌佳肴,頭頂有明月繁花,此情此景,放在平常,該是美煞人也。
趙素帶著人出去,院門又掩上來。皇帝執壺給他斟酒:“打從你出京起,我倆這還是第一次這么樣飯。你不要拘束,這里是你們霍家的宅子,小時候我也隨同皇姑到過這兒,我沒把自己當外人,你也不要。”
斟滿的酒被遞到面前,霍修望著杯中倒影,抬頭道:“皇上還記得兒時之事?”
“怎么會不記得?先帝和太后常訓導我們,說于私來說,皇姑是我們至親之人,于公來說,是大梁的至忠之臣,這世上最能使我們相信的,便是霍家,是你們。與你們的一切,我何曾忘過?”
霍修攥酒望著空庭:“皇上這份惦念之情,倘若家母泉下有知,該當欣慰了。”
“除了使皇姑欣慰,你們不是也該心里有數么?”皇帝淺抿了一口這酒,舉起牙箸:“決定讓你去當一方戍邊大將,允許你把族人也帶去軍營,我以為這已經顯示出了我的誠意,和朝廷的誠意。”
霍修把酒松開,抬眼平視過去:“皇上待霍家的恩寵,霍修沒齒難忘。鎮守廣西三年,至今不敢有誤。”
皇帝細嚼慢咽地吃著:“你差事當得如何,我有數。但有些事情,我心里卻沒數。”
霍修扶著酒杯,良久道:“請皇上明示。”
皇帝停下牙箸:“為什么會有個龍三?”
“此話請恕臣聽不懂。”
“來人。”
皇帝筷子落下,院門開了,趙隅帶著侍衛,押進來一個人,他的身旁還有個執著畫卷的女子。
斷了一臂的龍三驚惶未定地被押趴在面前地上。落地之前他睜大著眼看向了霍修。
一朵桂花落入霍修掌中酒杯,擊碎一面明鏡。
“這是在城內張貼了有多日的龍三的畫像,是阿愚的師父云姑娘親眼所見,且所手所繪,我看過,相差無己,除了這新近斷去的一臂。”
皇帝伸手接過云想衣遞來的畫卷,打開呈現在霍修面前。“這么利落的刀法,出自你手吧?只是為何是斷臂,而不是毀容?你若想保他,直接毀了他面容,不是更保險么?”
“我與此人毫無關聯,不知你們何以把我跟他拉扯上?他是誰我都不認得!”龍三接著皇帝的話音急聲說道。“好漢做事好漢當,我龍三既倒霉落在了你們手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說那么多廢話做甚!”
皇帝掃他一眼,趙隅便揮手讓侍衛把他嘴給堵上了。
“我向來佩服有膽子的人,但他實在有點吵。”皇帝又看向霍修,語氣幽柔得像是吐槽風月,“你還沒回答我。”
手上的酒明明是涼的,此刻卻漸漸有些灼手。
霍修看著那面愈加破碎的鏡子,手下不覺使了力氣,想克制住什么。
他知道,事已至此,龍三他不可能再保得住了。最有利的做法,便是矢口否認與他的關系。龍三既然主動在撇清,那必然不會出賣他,他還可以從此脫身。
但龍三卻是為母親而死的。他或許對不起程家小姐,對不起唐家公子,對不起皇帝和朝廷,但他對得起霍家,對得起母親和他霍修。
他舍了龍三,那他與薄情寡義之人何異?
“我知道你在做抉擇。”皇帝夾了筷魚肉給他,“一個如此忠心的屬下,要舍棄肯定不會那么容易做決定。不過,你也知道我向來不愿拐彎抹角,所以我還讓你見個人。”
這一次,院門開啟,押進來了兩個人,看到其中一個的面容,霍修手里的酒,終于濺出了幾滴。
“侯爺……”
干涸著喉嗓的姚林跪在地下,已說不出第二句。
與姚林一起的是他另一個護衛,是護送龍三出城的護衛。
按照原本的計劃,只要把載著龍三的馬車送出城,這名護衛便立刻退離馬車。甚至他還已經安排了人去接應。
縱然安排得如此周到,顯然,一切也還是沒有來得及。
龍三的臉色白了。
霍修也咽起了喉頭。
他端起酒杯,送到嘴邊,未曾啟唇又將它放下來。
“你是怎么發現的?”
這話當然是問皇帝。
皇帝擺擺手。等趙隅和云想衣把人皆又帶了出去,他說道:“你不如說,我是什么時候對你起的疑心。”
霍修屏息默語。
皇帝打量這院子,緩聲道:“我記得小時候跟著皇姑來過這兒兩次。兩次你都在場。我們在這兒像是尋常人家的表兄弟一樣,玩耍,打鬧,出惡作劇,欺負人。一切都默契得像是能彼此交心一輩子,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需要猜疑你。但這一天還是來了。你不該去救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