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唐小白第一次到荔蘿殿,竟不知宮中還有這么野趣的地方。
沒有游廊,沒有亭閣,穿過富麗堂皇的殿門,就是一片長過足踝的芳草。
芳草之上,裙裾如云似雪,越發襯得宮殿的主人美若天仙。
唐小白以前也見過她,當時雖然也覺得是個美人,但遠不及現在驚艷。
這就是傳說中的氛圍感?她開了下小差。
“太子妃。”舒美人從樹下秋千上起身,語氣淡淡地招呼道。
唐小白心中微動。
雖然語氣淡,卻是主動招呼。
在她印象中,舒美人連皇帝皇后都沒有主動招呼過。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們之間是友善的?
唐小白一邊猜度,一邊令人送上禮物,寒暄幾句,問:“美人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有勞太子妃記掛。”
冷冰冰,沒有一絲將為人母的喜悅。
唐小白看了她片刻,微微笑道:“聽說美人是中原人氏,看著倒是頗具江南秀氣。”
舒美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下,道:“我很喜歡江南的口音。”
這話說得很突兀,唐小白一時沒反應過來。
舒美人自顧自懶懶淡淡地說下去:“荔蘿殿有一名江南來的宮女,我問她,江南吳越語中,如何喚‘阿舒’,她說是喚作——”
她看著唐小白,輕輕地說出“阿舒”兩個字。
唐小白目光驟縮。
吳儂軟語,將“舒”這個字咬得些微繾綣。
聽在耳中,好似“蘇”,又好似“素”。
這一張臉,她和李穆都確認過,是五年前突然人間蒸發的越女甄素,那位差點被皇帝賜死的趙景的舊愛。
可在見到這人之前,她猜測的是薛少勤那位神秘的未婚妻蘇貞娘。
在“阿舒”兩個字說出口的一瞬,唐小白腦海中兩名女子的輪廓合二為一。
“阿蘇……”唐小白學著她的口音念這兩個字。
舒美人忽地牽動唇角,露出一個極淡的笑,覆霜凝雪的眸中,有什么情緒一閃而逝。
唐小白再看她一身白衣,心境變了,就再也看不出什么冷艷孤傲。
“太子妃是來問那天夜里的事吧?”舒美人的情緒收得很快,一錯眼,連笑也沒了。
唐小白點頭。
“那只匕首確實是王昭儀自己帶的,這一點,我沒有說謊。”
唐小白目光一凝。
這一點沒有說謊,那就是另一點說謊了?
王昭儀帶著匕首,只能是沖著她來的,怎么會撞上舒美人?
“我知道她約了人——”舒美人深深看了她一眼。
唐小白心頭猛地一跳:“你——”
“陛下駕到!”
對話猝然打斷。
不過須臾,皇帝的身影就出現在荔蘿殿門口,揚起的衣擺略見匆忙,似乎是著急趕著來的。
進了殿,皇帝大步越過唐小白,親手扶起舒美人,打量兩眼后,才轉頭看唐小白,雙目微瞇,問:“太子妃來這里做什么?”語氣中竟帶幾分警惕。
唐小白掩下詫異,垂眸答道:“臣前來探望舒美人。”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袖輕拂:“退下吧。”
唐小白施禮告退,退到門口時,抬起眼。
皇帝正低著頭,同舒美人輕聲說著什么,乍一看,甚至有些溫柔。
哪怕,舒美人自始至終都沒看他一眼……
“陛下待舒美人確實十分寵愛——”唐小白感慨道,感慨的同時,心情也有點復雜。
別具一格的宮殿,低聲下氣的態度,還有那一身素得跟喪服似的裝扮。
白日里皇帝來時行色匆匆,看她的眼神銳利而警惕,連裝仁厚都懶得裝了,未嘗不是緊張舒美人,擔心被她欺負了呢?
這還真不是一般的寵愛。
李穆對這份帝王寵愛卻沒什么興趣:“王昭儀攜匕首欲邀你私下相見,舒美人早已得知,有意出現,是這樣?”
唐小白收斂思緒,點頭:“她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她就在現場,不可能不知道王昭儀是怎么死的,要么是她動的手,要么就是她覺得說出來也沒人信。”
自己拿著匕首刺自己,當然說出來沒什么人信。
何況舒美人曾與王昭儀交惡過。
“王昭儀攜帶匕首,原本是沖著你去的,”李穆垂著目光,冷意漫上眉睫,“她也許是想殺你,也許是……想讓你殺她。”
唐小白不自覺低頭看自己的手。
她雖然不是文武雙全的女子,但也出身將門,騎射皆通。
王昭儀一個柔弱的后宮女子,也許能傷到她,但想要殺死她,沒有那么容易,何況地點就選在水閣外。
所以——
“如果一心求死,無論出現的是誰,她都不會輕易改變計劃;”
“她想要的,讓千里之外的衡陽再無牽絆!”
李穆的猜測,在一個月后,得到了驗證。
太興十六年,六月中旬,吐谷渾聯合吐蕃大軍突襲邊境,石堡城破,振武軍主將張義潮陣亡。
“老張是這樣的人,我叫他守著石堡城,誰都喊不退他。”唐子謙苦笑著,面西以酒祭地。
唐小白低頭盯著地面,心里難受極了。
這次吐谷渾動亂早在他們預料之中,因此損失并不大。
只有張義潮固守石堡城,不肯后撤半步,最后戰死城頭。
她記得張義潮。
那個中年將領,是她去鄯州時遇到的最大的刺頭,不認她這個燕國公府二小姐,也不認薛少勉這個朝廷欽使,甚至指著他們的鼻子罵“小畜生”。
皇帝的詔書可以調離整個振武軍,卻調不走張義潮。
他獨自一人也要守在石堡城的城頭。
“倘若、倘若我早些告訴阿兄吐谷渾的動向——”
“我還需要你告訴我?”唐子謙失笑,“吐谷渾的動向,端午那日我們不是已經聊過了?可我又不在鄯州,如何能令行禁止?總不能仗還沒打,就去封信讓張義潮看準時機及時撤退吧?憑張義潮那性子,這種話就算是我說的,他也不一定聽啊!”
唐小白明白這個道理,可心里還是難受。
唐子謙見她垂頭喪氣,笑著抬手要拍她的腦袋,忽然想起妹妹已經長大嫁人,又訕訕將手收回,背在身后,嘆了一聲,安慰道:“你別多想,為將者,馬革裹尸乃是尋常。”
唐小白忽地抬頭,目光灼灼:“阿兄,你以前不是這么說的!”
唐子謙一愣:“我以前怎么說的?”
唐小白撇撇嘴:“你說你要掙很多功勛,讓我和阿姐花著玩兒!”
唐子謙目光猝然一散,好似陷入回憶中。
“阿兄是不是看我嫁了太子就懈怠了?殊不知人爬得越高,危險才越大,多少人等著抓我的把柄?萬一有一日太子靠不住了呢?我沒有阿兄撐腰怎么辦?”
唐小白原是見唐子謙言語間有些消沉,才故意說這些話,可一說完,就止不住的心虛。
這時,驚恐的事發生了。
唐子謙的眼睛在她臉上一轉,竟然飄去了她身后!
在唐子謙幸災樂禍的笑聲中,唐小白僵硬地回過頭。
少年玄衣玉冠,面似寒霜,眼睛黑沉沉,如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