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坤

第十一章 如喪

小福晉暗夜趕回王府,天上雪下得正凌厲。風狂嘯著打起哨兒,夾著雪,把門樓下的燈籠吹得晃個不停,一會兒就東倒西歪。牛皮紙被雪舔濕了,隱約透出里面的一點火苗,搖曳如豆。

阿敏的侍衛嚴守在小福晉的寢殿外,五步一人,一動不動在雪里摸刀而立。燈下,這些雪人的影子沿著菱花門,爬上琉璃瓦歇山頂上,再爬下垂脊獸,一忽兒長一忽會兒短的,形同鬼魅。

朱門描金殿頂繪彩的寢殿如今是囚室——小福晉被關在里面,除了送吃喝,誰也進不去。

可殿里不僅有暗門,還有暗道,阿敏絕想不到。他阿瑪竟然留下了這么大的秘密,當然,這個秘密只屬于王府的真正主子。小福晉從暗門進來,替她躺在床上的女侍忙下地,伺候著除了外衣,扶她鉆進溫暖的被窩,把床幔子整理好,便侍立在側。瑛子自去換了身衣裳才趕來——雪太大,衣領和裙角全都濕透了。剛要去收拾福晉脫下的兜帽披風,就聽廊外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朱紅菱花門猛一下子被推開,寒風挾著疾雪,跟在一隊身著麻衣素服的人后面撲進殿來。

福晉屋里陳設也換了色,原先的帳幔依著規矩都換了白。此刻,層層白幔被風鼓起,張牙舞爪地從門口一直翻卷到床頭,小福晉一瞬間恍然覺得,這里才是真正的靈堂,或者,馬上就要變做靈堂,自己躺的地方,該是供奉靛藍灑金神牌的神臺。

領頭的素服人在翻飛的白幔里一徑走到床邊,停下來,淡淡瞥了眼床后朱漆百寶柜下,兜帽披風滴答下來的一灘水漬,垂眼插手道,“福晉吉祥,吉時已到,奴才來伺候福晉上路。”

小福晉翻身坐起,擁著被,寒著臉正要說話,幾乎同時,隔壁偏殿響起尖厲的哭嚎。

老王爺一西歸,這些侍妾們就被趕到她隔壁的偏殿關了起來。都是些下等侍妾,都是沒有封號的格格,家世也無靠,命不由己。被關起來后也沒人告訴她們緣故,預感到命運不妙,個個嚇飛了魂兒,滿心的委屈害怕,還不知跟誰說去,覺著自己命真比黃連還苦,又懼怕阿敏的手段,不敢放聲哭,怕給家里惹禍殃,帶累滿門。于是,憋著腔子里的抽搭聲連綿不絕,像快要斷氣兒的人喉頭在竭力咕咚,就這么日夜不停的咕咚,慘如鬼泣。

鬼泣持續了一天一夜,小福晉就聽了一天一夜。

她老神在在,知道那不過是阿敏拿來嚇唬她的手段,所以她可以鎮定自若。只是,跟老辣的老王爺比,阿敏無論在統兵還是打理旗務上,都差得太遠——貝勒爺的氣性本事不算小吧,在喀爾喀無人敢惹,卻也乖乖的替他們王爺戍邊幾十載。拿捏人心的本事,阿敏沒從老王爺那里學來一星半點兒,只曉得一味使蠻力。

這大約也是老王爺為什么肯抬舉看重鄂扎,卻從來不把阿敏當繼承人的原因之一。

阿敏以為她是一個女人家,會屈服于恐懼,便驅趕這些侍妾來嚇唬她。這么下作的手段,讓她幾只眼瞧得上他。

只是這些女人的哭聲實在哀怨凄慘,她也知道,她們實在冤屈。

她們中,有的服侍過老王爺,只是老王爺纏綿病榻,病的那樣了,哪能生的出孩子?有的入府雖一年兩年,也因老王爺的身子不好,一直沒伺候過,連面兒都沒見過幾回,如今老王爺一死,阿敏想置自己于死地,她們只是用來陪綁的。在阿敏心里,她們根本不算是人,她們的命,卑賤的不值一提。

大約是太監傳達了讓她們“從王爺死,以相隨于地下”的命令,女人們終于等來命運的最后安排,臨了了,才敢為自己放聲哭一哭。

太監們急于完成差事,催著女人們換服。小福晉瞧著在自己殿外匆匆來去的太監,他們手里捧著嶄新的白布孝服,隔那么遠,都能聞到簇新白布發出的死亡臭味。后面的抬著小桌子,急急忙忙的魚貫入到隔壁偏殿。

接著聽到隔壁一陣嘈亂,推推搡搡的聲音,撲通倒地的聲音,還有一個太監尖著嗓門勸慰,“能陪著老王爺于地下,是你們的福分,各人家里也能得到一份賞賜。這是喜事兒啊!格格們別等了,橫豎都是走一遭兒,別讓咱們麻煩。”

聲音刺耳,卻一字不落的傳到正殿來。

領頭的太監臉長口窄,猶如一顆未長熟的絲瓜。眼熟,小福晉想起來見過,是阿敏貼身服侍的小太監。他一動不動對插著袖子,聽著隔壁的動靜,眼睛低垂,也不去催她。小福晉頓悟,原來這是唱給她聽的一出戲,只是未免殘忍了些。她哂笑,坐定了面無表情的陪著他們聽戲。

隔壁,太監們兩個摁一個,三兩下給格格們換上孝服,一套,一轉,腰間白帶子一綁,就料理完一個。順手的,還替她們摘了釵镮耳環戒指兒。到了下面,這些原也用不上。開始還有人掙扎,后來便都放棄了,任憑太監們擺弄。人到了這個時刻,大約已經絕望了,知道都得死,掙扎不掙扎的,都是徒勞。

那邊繼續喊著,慢慢的,動靜弱下來,除了那尖利嗓子繼續叫著,“換了衣裳,趕緊坐下用膳吧。吃飽了好上路!”

應該沒人這會兒還會下嘴動筷子,經歷了方才的混亂和絕望,每個人都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剩下的時刻,趁這個空隙,想想這個塵世間還惦念自己和自己惦記的人,祝愿他們好好活下去,別跟自己一樣,糊涂來,糊涂去。以后年年清明年節,能記起她們,祭拜一下,就別無所求了。

“時候到了,格格們移步吧!”前面用膳的話沒隔一刻鐘,已開始催她們赴死了。

哀哀的哭聲重新響起,這時候沒了掙扎,沒了反抗,只有屈服后的順從和傷心。穿著喪服的白衣女人排著隊,互相攙著從菱花門經過,沒人朝正殿里瞟上一眼。

等那隊鬼魂兒飄過,長臉太監開口道,“福晉,咱們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