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苦,莫若不得說。大致能說出來的,都算不得最苦。
素格是遲鈍的,她對未來的良人沒刻意去想過,她以為,能找一個阿瑪那樣的,在旗人里就算好的了——在家里,對福晉側福晉都好,對外,做事配的上旗人的擔當和仗義,對下,還知道疼她們小的——許多旗人爺們,把女孩兒當做不值錢的玩意兒,養成了為了自家的前途隨意配人。
只是阿瑪沒耐心,額涅跟奶奶她們,一輩子跟他在一起,隨意兒說半個時辰的閑話功夫都沒有。
能像鄂扎這樣,知道疼人,眼里有你,在一起能說好多話,彼此安心,她覺得已經很好了。兩人都是淡到極致的人,那些過于熱心燙人的話雖說不出口,連手指頭也沒碰過的,但是兩個人在一起做什么都熨貼,心里便許了對方一輩子。日子嘛,就該這樣,身邊有這么個人,不說話的時候也能安安心心,已經難得。
以后出了閣,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他在外面打理人情世故,負責家業興旺。她在后宅管好一家子的膳食,衣裳,結交一群同樣過著悠閑日子的女人,閑來約著去拜佛求子,烹茶賞花,聊一些煩心的和不煩心事情,比如誰家后宅小妾淘氣爭寵,比如怎么教養嫡出庶出孩子,日子從手指間慢慢就淌過去。將來走了,變成宗祠里一排排神龕后一縷淡淡的魂魄,看著子孫后世也能安穩的走自己走過的路,再然后,魂魄消逝,去往三界五行外,不再為后代發愁,一輩子就圓滿了。
只是這時,老王爺薨了。
她以為的安定的一輩子,突然就煙消云散。方才她得意忘形了,忘了今日來,見過鄂扎,也就跟自己那個“一輩子”告別了。
她想過,其實這樣也挺好,似乎她已經過了這樣的一輩子,一個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一輩子。人經了事,總歸留下些不同的記憶,也變足意兒了。況且,這個記憶是鄂扎曾經帶給她的。
鄂扎呢,十幾年尊貴雍容的日子,突然間天翻地覆,一切都改變了。
最疼愛他的阿瑪走了,他要自己去為自己爭取活下來、以及還能活得更好的可能。為此,他一夕間要學會低頭,還要忍受伏擊后的傷痛。
男孩子的長大只需要一瞬間。他要保護自己,還有額涅。痛苦則是衍生的必需品。
可這不是最苦。剛收集下來的苦難還沒咀嚼下咽,更大的已經接踵而至。
眼前的人笑語宴宴的告別,慢慢走到門口,扶門的剎那,他突然叫了一聲。
“素格。。。勒爾貝,,,,明日,要搬進王府。”
素格聽他叫自己,停下來,原以為他叫她是跟她說說那個表妹。她才不想聽。
沒有機緣的人,不需要多余的解釋,再說,一個雖然連面都沒見過,卻能改變她的一生的表妹,即便她生不出恨意,可也沒興趣聽什么不得已。
但是,沒想到聽到的是這樣一句話。
素格張嘴結舌,呆怔住了。鄂扎話雖婉轉,意思卻很明白。這么說,勒爾貝要娶小福晉,以后,鄂扎的家,對他而言只能算半個了吧?
他們母子和他們父女,合而為一成了王府今后的新主人。
不難想象,鄂扎要面對的是什么樣的日子,最難受的,是勒爾貝掌握的權勢加上輩分,他將面對的是何其復雜的一攤事?怪不得,鄂扎今日一直都落落寡歡。
素格哦了一聲,訥訥道,“這是,,好事。”
鄂扎其實并不想提這件令他不堪的事,素格轉身的瞬間,他原先想好的隱瞞,突然不重要了。他心存希冀,他的尷尬,從他嘴里說出來,也許不會變做兩個人的尷尬。
他說出來的那一刻,便知道,素格一定能體諒他,也同樣能感受到他此刻感受到的千瘡百孔,體無完膚。
掌燈后的王府從沉沉黑夜里跳脫出來,遺世獨立,一盞盞的燈映照出喀爾喀主宰的肅穆,是此刻草原里最明亮的一片。
王府正門外桅桿高處,一面面龍旗在夜風里招展,張牙舞爪的黃色團龍在風中百轉千回,啪啪的拍打聲成了寂靜中唯一的響動,一遍又一遍的,越來越急,拍的人心里愈發慌亂凄涼。
素格從明亮的那片燈火中走出,復入黑暗,卻有種逃脫的慶幸。她站定在龍旗下,八角宮燈在地面投出棱角分明的一塊兒,拿腳踩踩,地面凍的十分結實,麂皮鞋底傳遞回來堅硬的回擊,有些疼。
回望那片明亮,鄂扎便被困在那團明亮中,而且不止今夜,是要被困在那里一輩子的。
素格聽見自己的嘆息聲,要做那片煌煌燈火的主人,便要困在那里,終身無悔。憑什么無奈,不堪,銼磨,都要自己咽下,這就是代價。
也沒什么不好吧,總歸將來,鄂扎都能掌控這片燈火。
她記得鄂扎最后瞧她的那一眼,若有所失的樣子,緊捏著手里的荷葉盞,捏到骨節發白。
她倒是沒心沒肺的,微笑著的掩了門,轉身走了。不笑難道哭嗎?
“姑娘是在樂什么呢?難道已經知道好信兒了?”
隨著清亮朗悅的聲音,從暗夜里轉出一個人來。
素格嚇了一跳。她在燈下哭著臉嬉笑,哪里防著暗處還有人?可見人說燈下黑的。因自己站在亮處,四周竟愈加黑漆漆的,于是成了睜眼瞎。
人走到跟前,素格深福下去,“怡親王吉祥。給主子請安了。”
這丫頭剛從王府出來,站在燈下一會兒笑,一會兒呆,披的還是那日的酡紅色斗篷,浴著昏黃的燈光,活像只暗紅色呆鵝原地打轉。
廣祿被自己這個想象惹笑了,差點沒憋住。咳嗽一聲,道
“剛去把阿敏藏起來的宗籍簿子收回來,果然見了你們舒穆祿氏名冊。”
阿敏拿捏廣祿的無非旗務,兵營其實好接收,打一頓就好了,可整個鑲黃旗的花名冊都被他藏起來了。這回圍場設伏,拿了他手下一個佐領,逼問下得知下落,連夜便親自取回來了。
素格不知所謂,他們是旗下的包衣,自然名冊在鑲黃旗收著。廣祿這是提醒自己別忘了自己是包衣,是他的奴才?低頭回聲是,“舒穆祿氏的祖先一直在軍中效力,太/祖入關后,因有些軍功便賞了旗籍。”
廣祿點頭,“別打量有功勞,就忘了主子,該盡心的盡心,該聽話時候要聽使喚。”
繼續求包養。咳嗽的嗓子劇疼,也沒存稿了,本來想停一天,可還是不敢斷,怕你們忘了小素。收藏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