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總管一直瞧她不順眼,她也沒辦法。后面又加上小黃的事,這個仇結只怕是沒法子解的。其實她很明白,宮里哪有什么事能長遠瞞住?不過是瞞過了今日,瞞不過明日,早晚都得讓大黃總管知道是她給玉榮出的頭,那時她必然難以全身而退。
她還要在宮里熬上七八年呢,日日要留心去防備這只大黃老鼠,是防不住的。
只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
人跟人彼此間不對付,是不用言語的。對過一次眼神,就兩下生厭。心里也就明白,早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所以方才眼風瞥到皇上在側,她便決心一試。至于皇帝會怎么處置,她并沒把握。不過都說這位萬歲爺眼里是不揉沙子的,是個揪細的主子。揪細的人,凡事最容易入心,今兒個不發作,明兒個不發作,可只要心里埋上那根刺兒,早晚都得流湯化膿。所以她決心放手一搏,要是萬歲爺愿意容下大黃總管,她最多不過損失一條串兒。
風在院落里打著旋兒,皇帝今日穿的一件八寶云龍紋吉服袍,袍子角呼啦啦的吹得一瀾一瀾,把上面繡的海水江崖和水腳掀起半尺來高。
這片刻間,大黃總管已經轉過千萬個心思,從小黃的死,到對郭謙的恨,切齒的想要立時報復,一忽兒又絕望起來,這么久了,太后那里半點動靜沒有,皇帝這里沒人勸阻,那邪火真能立時把他燒成灰。
他也不敢再喊冤了,只管叩頭。皇帝被風吹的這會子清醒了些,火氣吹跑了,怒氣還在。
“連皇后都敢藐視,你眼里還有君父嗎?”他索性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接過剛趕來的那九奉的茶,語氣淡淡的問道。
大黃總管舌頭打了結,臉色死灰,沒了人樣兒,今兒個萬歲爺動的哪門子邪火啊,瞧著光磕頭是不成了,主子泄不了火,就抬起身,狠狠的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萬死,奴才今兒沒了規矩,都是奴才的錯兒,主子萬歲爺千萬別動氣,傷了主子的身子,奴才就百死莫贖!”
想想這事起因是那串佛珠,于是他匍匐過去,把珠子還給素格,“奴才起了貪心,想昧了素姑娘的賞賜,請主子責罰。”
說完,又爬了回去,跪在皇帝腳邊,自己狠抽自己嘴巴。
那九悶嘴葫蘆一個,只眼觀鼻鼻觀心的站著。大黃這兒遲早要動手的,現在他自己找死,剛好瞌睡就枕頭,最好能把他慈寧宮總管的職務抹掉,省得以后費事。
再說皇帝乾綱獨斷的性子,他多嘴的話還會招來嫌疑。不如一旁瞧樂子,站干岸瞧熱鬧。
皇帝卻并不是他們以為的那樣,是偶然遇到素格跟總管,偷聽后動了大氣。其實方才素格跟大黃總管在廊下說話,皇帝是在南窗下看書來著,本來并沒留意聽,只是這個宮女仿佛就是老二那日簪花的女子,這才信步出來。
皇帝任由大黃自己責罰,自己卻思緒飄忽。
自從那日瞧見廣祿跟素格柳下說話后,他就總是拂不去兩個人的影子。時不時的就冒出來,讓他心緒不寧。
先以為是因為他們勾起自己對先皇后魏佳氏的思念,自己見不得他們兒女情長,所以遷怒于那兩人。可慢慢的,魏佳氏跟素格在他夢里合二為一,分不出誰是誰了。
說起來,兩個人的眉目并無一處相似,可他就是分不清楚,屢屢在夢里將素格當作了玉琦。隨后的日子,他到慈寧宮來的勤多了。到了慈寧宮陪太后說話,眼睛卻四處亂跑,有意無意去尋找那個瘦弱的人影。十次有九次是瞧不到的,那丫頭好像不在屋里伺候。
就是瞧著了,也不過那樣兒,呆一會子又不耐煩,便又回去。可誰知后來,漸漸的,若是瞧不著,他回去了連茶飯都不大想,總覺得缺了什么。
某一天他突然明白了,素格形雖不似,可那份淡然和從容,竟跟魏佳氏像到骨子里了。
他的魏佳氏,從前也是這樣,永遠笑意盈盈,遠遠的瞧著他,在她身邊,他便心里一絲焦躁也沒了。
其實這些或許都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也許是瞧見廣祿喜歡她,他心里生氣,就開始留意素格。后來發現素格是個萬事不爭的氣度,跟后宮女子截然不同,他便把魏佳氏的好處都想到了她身上。
天知道,龍馭天下,身處九天之極,他卻是萬分孤單的一個人。而這份孤單,他是沒人可訴的。哪怕太后也不行。若是被人瞧出他的脆弱,那才是萬劫不復。
他一直都認為,這一切都是因為魏佳氏的離開。讓他覺得活著再也沒有了意趣。哪怕他最后親自處置了害死她的那個人,也沒感到釋然。
他一面這樣的獨斷專行,一面任由孤單吞噬自己。這件事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動什么情,煌煌一座皇城,自己在里面除了寂寞就是寂寞。
他的后宮,慢慢都是肖似玉琦的人。貴妃尤其像,每次貴妃回頭淺笑,都能讓他神思恍惚。所以他疼她,保護她不被后宮的人欺負。而素格,簡直就像是被玉琦附了魂兒,她往那兒一站,他的玉琦就回來了。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他已經沉醉其中,完全把素格當作了玉琦還魂。對,就是還魂。連素格待他越冷,越躲著他,他越覺得是玉琦,玉琦還在惱他,惱他沒護好她,惱他還沒殺了那個人。
皇帝心里越負疚,越沉重,日子卻反而越踏實。
他要在素格這里做到當年他沒做到的一切。
所以今日突然大動無名,他心底最明白,未必沒有因為素格被欺負的原因。
瞧著素格小心翼翼的跟黃池周旋,他在心里竟然十分心疼。他恍惚覺得那就是他的魏佳氏玉琦在被那個人欺辱,而“玉琦”的謹慎小意,讓他心酸到苦。
他的目光瞧向素格,便挪不開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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