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橋向她行了禮,井甘點點頭,隨著他一道王府里走。
“我沒來遲吧?”
她是抽空來的,給孫昭道聲賀,用個膳,便要趕回藏書閣上課去了。
孫橋知道她忙,落后半步回答道,“不遲,宴席還未開始,祖父剛還問起您。”
孫橋沒有帶她去女眷聚集的后院,直接去了主院正廳。
主院只簡單擺了兩桌,除了孫家的親戚,大多都是大理寺的同僚,都是走動地比較近的人,所以氣氛輕松愉快。
客人們都還沒落座,三三兩兩聚在廳中或院中聊天。
孫昭坐在正廳主位上,與身邊幾個親戚閑聊,紅光滿面,氣色很好。
孫橋帶著井甘進來,孫昭當即笑容更深了些。
“孫大人,祝您松鶴長青,福壽綿延。”
井甘一進來便送上賀詞,客客氣氣地和孫昭行了個大禮。
孫昭起身,連忙客氣地請她起身。
“聽孫橋說井先生今日有課,還以為你不會來,真是驚喜。”
自從翰林院搬遷入真正的徑海藏書閣后,井甘便讓藏書閣的學子們都稱呼她先生,如此更親近些。
這個稱呼傳了出去,之后外邊的人也都跟著如此稱呼她。
比起井大學士這么生疏又官方的稱呼,井先生倒是又儒雅又親近,還獨樹一幟。
井甘將準備好的賀禮遞給身旁的孫橋,讓他收下,轉而開口道,“您的六十大壽晚輩怎會不來,不過倒是待不了太久,您別怪罪才好。”
井甘率先請罪,孫昭本就是重公事的人,怎會怪罪,哈哈笑道,“知道你忙,你能來老朽已經很知足了。”
兩人你來我往地聊了幾句,便宣布著開席了。
宴席上眾人熱絡地與孫昭恭賀,井甘作為席間唯一的女子自是十分顯眼,聊天的話題便少不了她。
不過到底是男女有別,井甘又不得參與朝政,唯一能聊的只有徑海藏書閣。
然而皇上有意讓朝堂與徑海藏書閣之間涇渭分明,大家便也不敢問地太深入,免得被以為有打探之嫌,便只聊了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井甘都一一作答,耐心端重,平和而又有主見,給人的印象極好。
宴席進行到一半,孫昭擦擦嘴,便由管家扶著站起身來告辭。
“坐久了身體有些疲倦,回去歇息片刻,諸位請隨意。”
而后吩咐孫橋好好招待客人。
眾人一一應和著理解,讓他隨意。
孫昭下了席,不一會有丫鬟悄聲給井甘傳話,孫昭要見她。
井甘跟著丫鬟一路去往了孫昭的書房,管家守在門口,見她前來,迎了兩步。
行禮道,“老爺在書房內等候井先生。”
井甘提著裙擺走上臺階,進了書房后,房門便從外面關上了。
井甘這才瞧見,書房里不僅有孫昭,王澧蘭也在。
井甘放下裙擺,挑了下眉,“你什么時候來的?”
王澧蘭一見到她,冷淡的表情瞬間像是見到了陽光,帶上了暖意。
他笑著走上前牽了她的手,“比你早來。”
井甘看了孫昭一眼,有人在他還這般放肆,不客氣地暗暗掐了一把他的手背,將他的手甩開。
“來了躲這,不去席上?”
“懶得應付。”
井甘倒是贊同,她也不喜歡應酬,特別是和根本不熟的人。
孫昭背手站在屋中,假裝沒看到兩個小年輕之間的互動,輕咳一聲,開口對井甘道,“我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故把你叫過來。”
孫昭請她幫忙能是什么事,無外乎遇著棘手的案子了。
孫昭不急著說,把這個表現的機會給了王澧蘭,由王澧蘭來解釋。
王澧蘭將井甘拉到屋中椅子上坐下,這才認真講起來。
“前些日子我巡街,正巧撞見有人行兇殺人,兩個兇手分開逃竄,一個讓他溜走了,另一個就要被抓到時,搶先自盡,同時把自己的臉劃得血肉模糊。”
孫昭嚴肅地跟著在一邊椅子上坐下,分析道,“自盡前特意把自己的臉劃花,顯然是怕被人認出身份,可見案情不尋常。”
井甘靜靜聽著,就聽王澧蘭接著道,“那被殺者因為及時救治活了下來,不過像是受了驚嚇,jing神有點不穩定,我們就想找你這個專家,看看能不能問出什么線索。”
井甘手指輕輕在扶手上磕著,沉吟道,“受害者怎么個jing神不穩定法?”
王澧蘭道,“我們問他被殺當時的情況,她一會說聽到兩個兇手對話了,一會又說沒聽到,一會說看到兩人遞了一個盒子,一會又說是一張紙,后來還說兇手只有一個人。
我親眼瞧見是兩個人,自盡了一個跑了一個。總之說話顛三倒四,互相矛盾,也搞不清哪些話是真哪些話是假。”
井甘倒沒有感到意外,她道,“人在遭遇重大突發事件時很容易造成記憶偏差,審問的時候若再帶有指向性的問話方式,很容易對她造成錯誤的誤導,然后自己都混亂不清。”
“那你能讓她清楚回憶起當時的情況嗎?”
孫昭問道。
井甘沉吟了一下,“我要先親眼見見人,再做判斷。”
“當然,我們這就去大理寺。”
五城兵馬司察覺此事不對后,便將案子轉移給了大理寺,現在孫昭和王澧蘭一起在負責。
孫昭說著起身便要出門,井甘提醒他,“今天是您壽辰,席上客人還等著您呢。”
“哎,一個壽辰而已,沒什么重要,有孫橋招待著就行,案子比較急。”
說著就率先出了屋。
還真是敬業。
井甘和王澧蘭跟著孫昭一道去了大理寺,這不是井甘第一次來,大理寺的官員也不是第一次見她,對她的到訪并不意外。
井大學士會辦案,孫大人把她請來幫忙,這已經不是稀奇事。
因為被殺者是案件唯一與兩個兇手有過近距離接觸的證人,為了保證他的安全,也因為他不穩定的jing神,便把他留在大理寺保護著。
井甘跟著到了證人住的屋子,一個大概雙十年華的女子正坐在床上捧著碗吃飯,脖子上纏著一圈圈的白布,上面還滲著血跡。
見到孫昭幾人進來,女人手中的碗一下倒扣在了床褥上,捏緊手下意識往身后縮了縮。
井甘細心觀察她這副緊張、抗拒的模樣,戰戰兢兢,顯然還沒從意外中完全抽離出來。
她走上前,輕聲道,“你想不想出去?我是來幫你的。”
說是為保護證人安全,將她安置在大理寺里,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囚禁。
大理寺乃刑案衙門,呆在這樣的地方誰心里不會忐忑不安。
井甘說出這話,明顯看到床上的女子眼中快閃過一抹亮光,很快又被警惕所代替。
井甘占著女子的身份,親近走上前坐在證人床邊,朝她伸出手。
“別怕,我們只是想早點抓到壞人,這樣你也能早點脫離危險不是嗎?”
井甘溫柔地朝她笑笑,以一副輕松交談的姿態問她,“你可知道我?我叫井甘。”
證人看著她茫然了許久,想是在思考,許久才臉上漸漸露出驚訝之色,聲音細弱、不確定地問,“那個、女大學士?”
井甘點了下頭,“正是。我是來幫孫大人一道破案的,所以別怕。”
井甘這個女官的身份還挺好使的,至少在女子中,她這個全大熠唯一的女官如今在女人堆里如同偶像一般的存在。
她的事跡如今在大熠怕是沒幾個人不知道,她的聰慧多能更是為人津津樂道。
井甘伸出的手掌朝上勾了勾,又說了幾句別怕。
證人看她的眼神越發敬畏、信任起來,猶豫地、緩緩握住了她的手。
井甘依勢便坐到了她身邊,親昵地攬了攬她的肩,兩人的親密度瞬間拉近。
井甘聊家常般問了些她的基本情況,姓名年齡,家中幾口人等等,緩解氣氛,拉近關系。
女人都一一回答,交流地多了,生疏、緊張感也就慢慢緩解了。
井甘認真與她交流,邊聽邊還點頭,姿態悠閑放松,也帶著女人放松下來。
“那你還記得被襲擊當晚的情況嗎?”
井甘問到主題,女人放松的jing神一下子又緊繃起來。
井甘安撫地笑道,“不用緊張,我們就當聊天,你放松回憶便可以了,想到什么說什么,沒關系。”
孫昭等人早就在井甘的暗示下離開了屋子,屋子里只有井甘和女人兩人,這樣才不會給女人造成壓力。
孫昭他們自然也不是真的離開了,而是去到了隔壁,通過兩個屋子間墻壁上的觀察孔關注里面的情況。
女人在井甘的安撫下,慢慢地回憶起來,“我當晚、是準備回家,走在路上,就晃眼瞧見旁邊巷子里好像有兩個人,我也沒多想就繼續往前走,但其中一人卻突然朝我撲過來,然后我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女人像是知道自己提供的信息太少,擔心井甘不滿意,忐忑不安地悄悄看了井甘一眼。
井甘溫和地笑著,臉上并沒有不滿或者失望之色,反而從腰間取下一個玉墜舉在她面前。
“我這有個墜子,你看它好不好看?”
話題轉得有點快,女人有片刻地茫然。
但不用回憶那晚的事,她也感覺松了口氣,便定睛去看那玉墜。
可玉墜離自己的距離太近了,又不停地晃動,她根本看不真切。
“你認真看看,上面是什么花紋?”
井甘又問,女人便更認真地去看,眼珠隨著玉墜轉動,漸漸的大腦有些恍惚,眼皮也開始變得沉重。
最后慢慢地閉上眼,身體一軟往身后的床榻倒去。
井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后脖子,將她緩緩放在床上,呈放松、舒適的姿勢平躺著,緊接著開始催眠。
“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對嗎?能聽到動一動右手手指。”
然后女人平放在床上的右手手指便動了一下。
井甘接著道,“現在跟隨我的聲音,慢慢地、慢慢地回到你被襲擊的那個夜晚。你走在回家的路上,然后路過了一條巷子,巷子里有兩個人,之后發生了什么?”
女人隨著她的引導,身體猛地向上拱了起來,全身肌肉緊繃,呈恐懼、防備狀態。
井甘連忙安撫,“放輕松,別害怕,你現在非常的安全,任何人都傷害不了你。你現在擁有隱身的能力,壞人根本看不見你,你站在一邊旁觀著自己被襲擊的過程,然后發現了一些你之前不曾注意到的細節。你可以告訴我是什么嗎?”
經過安撫,女人像是當真從受害者身份轉變成了旁觀者的身份,身體緩緩地落回床榻上,緊繃的肌肉也柔軟下來。
她沉默半晌,才聲音發緊地開口,“巷口米粉店的燈光照在了巷子里,那兩個人……是男人,個頭差不多高,那個披散著頭發,江湖人打扮的人給了另一個人……一張紙條。他們看到我路過,以為我聽到他們談話,就想殺我……”
女人激烈地顫抖起來,井甘連忙道,“你聽到口哨聲時會感覺舒服、放松。”
然后她便吹了一會口哨,沒有特別的調子,只是聲音柔緩,帶著安撫人心的作用。
女人顫抖的身體在口哨聲中漸漸平穩,猙獰的表情都平和了下來。
“除此之外呢,還有什么細節?那兩人的長相看見了嗎?”
女人像是在認真回憶,沉默了許久,卻是搖了搖頭。
井甘知道問不到更多內容了,便將女人從催眠中喚醒,然后離開了房間。
女人坐在床上久久回不過神來,她方才……都經歷了些什么?
井甘去了隔壁的房間,孫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來了,看向井甘的目光灼灼閃耀,帶著十二萬分敬仰地喚了聲老師。
井甘點了點頭,在屋中的椅子上坐下,孫昭、王澧蘭等人也依次落座。
井甘知道方才的情況他們定然都看得清楚,便也不再復述。
“證人說得紙條,你們可看見了?”
井甘斜倚在扶手上,微仰著下巴問王澧蘭,王澧蘭此時也是一副認真回憶的樣子。
“按她所言,紙條是跟丟的那個人給自盡那個人的,紙條便該在自盡那人身上,但我們并未在尸體身上發現什么紙條。不是在逃跑的路上隨手丟了就是被他給吃了,怕是很難找回來。”
事兒都過去好些天了,若隨手丟在哪兒,找也沒處找去。
井甘這時卻開口道,“也不一定。若他吃到肚子里,應該還沒來得及消化掉,你們可以去他胃里找一找。”
“胃里……你是說,剖肚?”
孫橋嗓音帶著錯愕,井甘一挑眉,“不會?這兒的仵作技術這么差的嗎?”
孫橋咳了一聲,解釋道,“倒不是不會,就是……有點驚訝,平常驗尸極少剖尸。”
“那你們查屁的案子,不解剖得錯過多少線索。”
屋里的人一時都無言以對,剖尸這么驚世駭俗的事在她嘴里就成了理所當然,這想法和一般人果真不一樣。
“總之你們可以試試。那我的任務也完成了,就先走了,我還有課要上。”
孫昭起身送她,“今日多謝你了。”
井甘客氣地點頭回禮,走到門口又想起什么,沖隔壁房間揚了下下巴。
“與其這么把人關著,倒不如外松內緊,說不定還能有意外收獲。”
井甘這話,幾個瞬間就懂了。
利用那個女人放長線釣大魚。
這女人是唯一的證人,逃跑的那個兇手若折返回來滅口,說不定還能抓個現行。
井甘離開大理寺時,瞧見有兩個大理寺官員正在對幾個布衣平民做詢問登記。
井甘隨意地問了一句,“這是干什么呢?”
孫橋也看了過去,回答道,“喔,是在招文書,祖父讓招兩個人整理一下卷宗室那些積年案錄。”
井甘聞言,腳步頓住,站著瞧了一會,問道,“可有什么要求?”
孫橋沒想到她會細問,頓了一下才道,“這個我也沒具體過問,不過只是招兩個整理案錄的文書,應該不會有太大要求吧,只要身份清白,能識字就行。”
井甘抿嘴看了一會,這才抬步離開了大理寺,跨上馬背后還交代了孫橋一句。
“你幫我問問你祖父,看你們招的文書具體有什么要求,問好了明兒來上課時和我說說,我這有個人想推薦一下。”
孫橋應了,“學生知道了。老師慢走。”
他向來禮數周到,躬身目送井甘遠去,這才起身。
第二日下午心理學上課時間,孫橋和王澧蘭準時到來,孫橋把井甘想要的消息也帶了來。
“祖父說,卷宗室有官員專門管理,文書只是幫忙打個下手,并不是多正式的職位,對身份要求不高,老師若有人選明日讓他去大理寺便是。”
這便是給井甘開了后門。
井甘笑道,“替我多謝你祖父。日后他在大理寺若有失職之處,不必看我面子,該如何便如何。我知你祖父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我亦如此。”
孫橋應下,“學生定回去轉告。”
等課上完,孫橋和王澧蘭離開后,井甘便把孫大妮和馬文飛夫妻倆請到了正廳。
井甘將大理寺招文書的事與他們說了,這個差事她替馬文飛要來了,就問他想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