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10章 管事

桂音有些心不在焉,數步外人影憧憧,聽得叫賣聲由遠拉長:“桂花糖年糕——鮮肉小餛飩——水磨黑芝麻湯團誒!”吳儂軟語聽來分外的甜。

桂音咽了咽口水,昨晚粘糕吃了少半,一夜做夢花光所有氣力,等著早飯。

葉氏道許家答應今個提供早飯,就沒必要亂花銀錢。

有人抱怨走不動路,她瞪圓眼就罵,老娘不也和你們一樣沒吃么,老娘忍得你們忍不得?她嘴邊還沾著花生碎,自然是忍得。

烏洞洞大門上,懸著的兩環古青綠蝴蝶獸面門鈸突然晃了晃,吱扭一聲打開條縫兒,一個身材高挑的丫頭匆匆邁出檻來,乍見數人帶著數件竹囊箱篋呆呆等在門邊,倒唬了一跳。

她拍拍胸脯來不及說話,聽得那叫賣聲要走過頭了,連忙伸長胳臂招搖,嗓音高朗地喊:“這是許宅,姨奶奶要吃桂花糖年糕!”

聽得答好的聲音傳來,她松口氣,一面閑閑等著,一面斜眼把他們掃了一遍,忽扭頭朝門內道:“管事在哪?你可通報過沒?待會兒老爺們出門,看這些杵在那里,又要不滿意了。”

“什么這些杵在那里……”蘭芝低聲嘀咕:“不過是個宅里伺候人的丫頭,誰又比誰高貴到哪里去。”

葉氏回頭狠瞪她一眼,“看我待會兒不拔了你的舌頭。”

正當這時,挑擔小販現了身,揭開桶上厚厚覆蓋的小棉被,一股子熱氣白茫茫騰起,散開清甜香味。

那丫頭彎低了腰,嘴里道要買三條桂花糖年糕,要年糕上黃桂花灑得多的,左挑右挑不滿意,開始討價還價起來。

又見檻內走出四五男人來,皆穿青灰斜襟錦帛長褂子。

喬四連忙迎過去笑語寒暄,領頭不是旁人,正是許宅的大管事許雋。

許雋四十多年紀,長方臉,鷹鉤鼻梁上架著副金絲眼鏡,說話言簡意賅,對誰都不和善也不冷淡,天生一副總管的樣子。

他指揮手下帶領四喜班的男人趕馬車抬箱篋,不走大門,而是繞過青白高墻從偏門入。

再面向喬四葉氏及桂音幾個,他挺客氣道:“諸位莫多意,天還太早,怕吵著宅里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困覺,都是討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是是……”喬四疊聲應和。

許雋想想問道:“那日不是說好辰時來么,怎地提早了一個時辰,讓我措手不及。”

喬四倒也不怕丟面子,“都餓著肚,就怕來晚了趕不上飯點兒。”

許雋哂然一笑,只是搖頭,“許宅缺你們這口么,縱是你們晌午到,先前答應給的一份也不少。”轉身率先往大門走。

葉氏給喬四丟個眼色,喬四連忙陪笑,“是是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許管事勿要往心里去。”

許雋沒有搭話,撩袍正要邁進檻,哪想那丫頭用油紙托著熱糕也要往門里走,兩人差點碰了頭。

許雋頗有風度地退后兩步,抬手作請的姿勢,“秀琴姑娘先走。”又問:“給姨奶奶買的糕么?她今兒倒起得早。”

秀琴抿起唇角,“昨晚三爺宿在三太太那里,姨奶奶睡了個安穩覺,一大早就醒了,看著窗外的桂花樹,就想吃糖年糕,命我出來買。”

她把托在掌心的熱糕給他看,低聲抱怨:“現在的鄉下人也學壞了,用蜂蜜把表面涂得星星點點黃,乍一看灑了許多桂花似的,那粗心的只管買回去,偏我湊近看了,竟是沒幾顆花呢,挑得這些已是最好的,估計稍會兒還得被姨奶奶埋汰,她那般挑剔……”下面的話咽了回去。

“秀琴姑娘是最心細的。”許雋明白她的意思:“我那里曬了不少桂花,做糖年糕最拿手是廚房的陶媽,哪天姨奶奶想了,你來我這領桂花,再去尋陶媽做,就說是我吩咐的,她不敢多話。”

秀琴心滿意足地笑,“我得趕緊回去,糕涼得快,這天昨還熱得跟什么似的。”說著邁過檻徑自去了。

許雋朝喬四等道:“這宅子幾進幾出住的都是尊貴人,我邊走邊介紹個大概,你們在這除前廳搭臺唱戲外,就在自個屋里待著,不要亂跑瞎逛,搞七捻三,無端生出事非來,否則戲銀分文不給,還要追究你這班頭的罪不可。”

喬四諾諾稱是,許雋又交待不要出聲,腳步需放輕,這才領著他們繞過照壁,穿堂朝里去。

桂音邊聽邊四處張望,一路過了五爺的院子、三爺的院子、幾個婆子刷刷掃著滿地落葉,三五丫頭站在廊上梳洗,還看到秀琴在給籠里的鳥兒添水喂食。

穿過月洞門,眼前是棟兩層小樓,許雋指了指道大爺和二爺住一塊兒,也不多說,走去一旁角門,拉開閂,通一條巷道,待出了巷道,又是個小小方方的四合院子。

竹囊箱篋亂七八糟靠墻堆著,是給他們四喜班子暫居的宿處。

許雋同喬四葉氏和善道:“這是七爺的院子,他被二爺送出去留洋,難板回來一趟,平日白空關著,且離太太爺們的院遠些,清幽僻靜,還有個可意處,西南角有一門通街,進出方便,你們住甚好。”話里隱透是很看得起你們的。

喬四誠惶誠恐,連忙從袖籠里掏出一包銀錢,殷勤捧上,“承蒙許管事照顧周詳……”

桂音等識時務地挪步到前廊,再鉆進正房。霧已散盡,天清大亮,一點秋陽無力,順著推開的窗牖照進房里,只光芒萬丈映亮墻壁上掛的一幅畫。

金金閃閃的,乍一眼還以為掛的是個神像,再細打量都驚得捂住了嘴,竟是個棗紅頭發大波浪卷、奶油肌膚的西洋女人。

她們鮮少見到西洋人,除了頭痛腦熱時候,才去傳教士那里領免費藥片,偶爾能遇到一兩個西洋女人。

她們盤著發戴縐紗寬檐帽子,穿著層層疊疊蕾絲花紗的連衣裙,腰身勒得極細,似乎稍微用力呼吸就會崩開,而裙子則如打開的雨傘,桂音覺得更像葉氏供奉金漆菩薩前那個用來插鮮花的汝瓷小口細頸瓶。

然而沒穿衣裙的西洋女人他們倒底是頭回見,都圍簇過來瞧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