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27章 京城

怔過稍頃,趙媽拍著胸脯道:“二姨奶奶要往哪里去?”

“趙媽又在這里做什么?”桂音不答反問,廊道里只吊掛著一盞宮燈,被窗縫溜進的涼風死死纏住,昏紅光暈便把人影拉長了,直往雪白的墻壁面努力攀扯,再遠些的盡頭,似山崖一處剛見天日的洞口,黑漆漆陰森森含著幾許未知的恐怖。

趙媽把手托的方盤湊她跟前,“給二老爺熱滾的牛奶,他方才淋過雨,我滴了幾滴紫姜汁,只微微辣還能驅寒氣。”

她被自己的忠心伺主感動不已,卻瞟見桂音一臉心不在焉,頓時不悅,揚高聲氣說:“這原不該是我管的事兒,二姨奶奶對老爺多上點心,二姨奶奶可有聽么?”

桂音驚轉回神,勉強笑了笑,“趙媽費心,由我給二老爺端進去。”

她接過托盤復又走返房里,一步三挪行至床沿邊,見許廷彥側身朝里躺著,她低喚:“二老爺喝牛奶……”

沒聽到應聲,桂音伸手戳戳他的脊骨,也不見動,呼吸聽著沉穩平和,似乎已經睡熟了。

她看看手中牛奶,以前哪里吃得到呢,這些大戶人家的老爺,真是富貴不懂貧寒苦。

丟了委實可惜,桂音索性自己一口一口喝完,舔舔嘴角,又皺皺眉,味道有點怪。

她輕手輕腳越過他的腿,爬進床里貼壁躺好,再拽過薄毯拉到下巴,把自己裹成只棕子。

夜雨下得愈發大了,伴風直往窗牖撲來,發出沙沙綿綿的響聲,她打個呵欠,朦朦朧朧欲闔眼睡了,忽覺身后床榻一沉,二老爺竟坐起身來。

桂音背脊倏地一僵,思緒悉數回籠,清醒無比,屏氣豎耳細聽動靜,有趿鞋走開聲,她悄翻個身,從被頭里朝外好奇地瞧。

燭火噼啪炸個花子,抖擻著精神明亮起來,二老爺側身站在如意桶前,揭開上面覆的圓蓋子,原來他是要去方便。

桂音覺得,若來縷大風將火光吹滅,她的兩只眼睛此刻在暗夜里一定閃閃發亮,像野狼似的。

二老爺挺直脊梁,如意桶里大珠小珠落玉盤。

桂音沒想過自己會偷窺得津津有味,連忙側身朝內裝睡,心間卻五味雜陳,她個黃花姑娘,且心有所屬,怎能……怎可盯著旁的男人目不轉睛呢。

羞恥與慚愧油然而生,吞噬著她的神魂,又迷蒙了意志,重回那場昏天攪地的夢里。

許廷彥看見桂音留給他一個蜷曲的背影,伸手去掰她的肩膀,很容易就翻轉過來,烏油發絲遮住半邊頰面,他抬手撩撥至耳后,露出小臉,睡得熱烘烘的,呶著嘴兒可愛又乖巧,像在問他討愛似的。

許廷彥俯首親親她的嫩唇,有牛奶香摻著姜絲的辣味兒,笑意浮進黑濃眼里,那么難吃的東西她也能下肚,真是服了。

忽而想起什么,握起她的手舉到面前,五個指尖皴得充血,是替他摁肩膀時磨出的紅,怪不得見他耍賴不講理,委屈成那副樣子。

再笑著看她半晌,目光閃爍著難以察覺的溫柔,他突然把她的指尖湊近唇邊親吻……

“桂音,桂音!”

有人在耳邊聒噪,桂音揉著眼睛直起身,突來的蕭瑟寒意直刺骨頭,她縮縮肩膀。

窗簾子忽被掀起,嵌著管事徐錦的笑臉,“二姨奶奶,進京城嘍!”

北邊的京城同江南倒底不一樣,你要問哪里不一樣,管事許錦就能講得頭頭是道:“首先是這風,像暴脾氣的漢子,刮倒牌樓,扯豁布幌,拽碎爺們腰間玉佩,掀翻娘們渾身褲襖,黃沙土塵遮天蔽日,雞毛蒜皮迷揉人眼。而南面的風,像意欲報仇的棄婦,陰咝咝往你身上纏,濕冷冷鉆進肉縫骨髓里,準叫你生死不能。”

“再是這人,京城你走兩步遇著官兒,走三步遇著皇親,走四步遇著洋人,皆是身價彰顯的大人物。而南面你走兩步遇著鹽商,走三步遇著布商,走四步遇著胭脂水粉商,皆是穿金戴銀的大富賈。”

“還有京城人一口京片兒,生得濃眉大眼骨骼堅硬,愛穿色澤沉厚衣裳,喜好斗雞遛鳥喝茶捧戲子。而南面的人吳儂軟語,生得清秀白潤骨骼瘦細,愛穿鮮色軟料衣裳,喜好打馬吊聽戲吃嘴兒……”

“能得你!”許廷彥把手里書一闔,“你說說看,我算是京人還是南人?”

“這個倒不好說……”許錦一下癟氣,撓著額頭支吾起來。

桂音用帕子捂著嘴笑。

進京這一日她沒碰著暴脾氣的漢子風,青天白日分外平靜不提,甚至還能望到幾只晚飛的大雁。

她看見到處都是拉車的,戴著瓦楞帽,穿長袖褂子外罩個坎肩,肥松的墨色褲子,腳踝用繩帶束緊,厚底結實的青布鞋踩得破破爛爛,有的露出通紅的大腳趾。

皇城墻下橫七豎八或坐或躺著許多要飯的,懶懶在曬太陽,遠望倒像是爐里燒得煤炭渣子,黢黢的黑。

還有巷子前站著窯姐兒揮動帕子攬客,穿紅著綠,高盤發髻似燕尾,翹起尖尖小腳擱在板凳上,兩個穿西裝戴禮帽的洋人住步不前,交頭接耳著什么。

京城里其實并不只有裘馬輕狂,更多的是披麻蓑衣的麻雀,在日陽地里蹦蹦跳跳找食,一副可憐巴巴相。

一隊戲班子趕馬推車從道上過,熱熱鬧鬧嘻嘻哈哈的,有人趁興拉起胡琴,咿呀響兒招來榆枝上落著的喜鵲,翹起長尾巴哇地一聲。

許錦滿臉是藏不住地興奮,“二老爺,二姨奶奶,喜鵲報喜哩!”

在老宅子里倒沒見他有這么多話,出了門怎地閉不上嘴?

馬車漸緩終停。

“到嘍!”許錦拉廂門撩開簾子,伺候許廷彥下地。

桂音扯起裙擺貓腰隨在后面,許廷彥伸手要牽她,她才不上當呢!

每次她剛將掌心搭上,他忽就用勁兒,她猝不及防直往他的懷里撲。偏他站直著一動不動,反顯得她在投懷送抱,許錦還會嗤嗤添一句:“老爺和二奶奶恩愛哩!”

什么二奶奶?是二姨奶奶,不對,二姨奶奶也不是,明明就是做的一場戲,誰也當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