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丫頭各拿一個紅錦繡纏枝蓮紋的圓墊,飛快跑到地央并排擱放。
許廷彥面容略顯凝肅,回身牽住桂音的手大步走至圓墊前才松開,撩袍先自雙膝跪下。
桂音暗悔早知如此,應穿短襖和棉褲子來,行動跪坐都方便,這世上也無后悔藥吃,只得學他樣兒屈膝抻直腰,襖裙因跪姿貼身,不落痕跡地悄悄拽松繃緊的褶皺。
忽聽廊上有腳步奔跑聲,許錦從門外探半身稟報:“老太爺過來了!”說完一溜煙兒沒了蹤影。
桂音瞟見大老爺抬袖擦拭額上冒出的薄汗,其他坐著的皆站起候迎,轉頭看許廷彥,素日泰山崩于前也巍然不動的人,此時卻也蹙眉斂唇,隱有不安。
桂音有些納悶,這老太爺究竟是怎樣的可怕,既是曾經馳騁沙場的大將軍,定為高大威猛、殺伐決斷的人物,不過看大老爺笑與不笑皆彌勒佛似的臉,他應不至太兇相才對。
正在腦里亂跑馬之時,就聽大老爺低喚一聲:“阿爹。”桂音微微抬眸望去,也不由面色一變。
竟是個矮小精瘦的老人,頭戴瓜棱小帽,身穿雨天灰夾棉厚綢袍,外罩一件黛青圓寶紋馬褂,倒有雙大腳,穿黑面白底鑲鞋。
這都不足為奇,令人膽寒是他手中的烏金鞭子,鞭身帶有鱗節,拇指粗細,長如游蛇。
他不言不響朝太師椅撩袍落座,烏金鞭子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擱,像盤著條大蛇。
兩丫頭上前伺候,一個端燙過的四方棉巾,一個捧泥壺青花瓷蓋碗。
大老爺在旁小心翼翼道:“阿爹,廷彥帶桂音給您請罪奉茶來哩!”
老太爺進門早把桂音上下打量個仔細,一身銀白絲織的襖裙繡著牡丹,幸是朵朵嫣粉,沒犯小妾不得著大紅的忌諱,但這種玲瓏暗爭寵的小心思,他就有五分不喜。
更何況瞧她那身皮太繃,因跪姿緊貼渾身肉骨,若無那牡丹花,倒像一條挺胸擰尾、銀光閃亮的白魚,讓人拿捏不住。
又因那些牡丹花,牽枝扯蔓地爬,所經之處曲線挺伏亂人神魂,他便又多五分厭惡。
這倒委實冤屈了桂音,衣裳皆是許廷彥采買給她的,穿這身也是隨意一拿,未曾經心,哪里會想到這許多彎彎繞兒。
老太爺愈看愈氣。廷彥是他打小親自調教出來的人中之龍,就恐學他那浪蕩老爹,整日為美色所迷,至而一事無成,死也死在煙花寨的妖婦懷里。
而今這小妾太過漂亮嫵媚,恃寵而驕,膽敢進京不來拜見,還得他大發脾氣才姍姍來遲,廷彥這孫兒竟還不當回事兒。
色字頭上一把刀,今兒他要好生將他倆教訓一頓,以示懲誡。
老太爺把手巾掌中搓揉兩下甩進盤里,嗓音洪亮響在廳里都帶著回聲:“奉茶?她奉哪門子奶奶茶!謝琳瑯那丫頭才是正宗的孫媳婦,她算個球!”
桂音垂著頭,聽得有人低低吸氣。
大老爺嗓音小心翼翼,做和事佬勸道:“阿爹留口德,給廷彥個面兒,一早就跪這里請罪來著,知錯了!”說著又朝桂音歉然地眨眨眼,讓她勿要往心里橫。
桂音粉頸低垂,抿唇不語,再難聽齷齪的話她都不知經歷過幾遭了,這著實算不得什么。
生而為妾本就低賤,比個端茶送水的丫頭也好不到哪里去。況且對許二爺她也沒多少感情,一年之期的作戲,這一切于她都無謂了。
倒挺能沉住氣!老太爺掀開碗蓋,吹開茶葉梗,啜三四口,眼皮子底看她不哭不辨,臉不紅身不顫,倒有幾分任你怒罵跳腳、我自巋然不動的沉穩姿態。
再看廷彥孫兒,娘的,以為他看不懂臉色?連個小婦人的定力都不如。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同他爹是一個貨色。
剎時惱恨從心底起,老太爺把蓋碗往桌面一叩,交手就抓起鞭頭一甩,盤旋成彎曲弧度,迅雷不及掩耳直沖許廷彥肩膀打去。
桂音只覺面前一花,似劃過一條黑線烏梢蛇,瞬而就聽啪地尖銳厲響,及許廷彥一聲悶哼,她腦中一片空白,扭頭看那鞭子抽離他身,隨即又甩來一道。
她也不曉自己怎么了,一骨碌跳起來,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鞭梢,連著三個反鷂子翻身,那鞭子便將她纏繞,再杏眼圓睜、銀牙緊咬,使力一拽,老太爺也怔住,只覺手心一松,鞭頭被她輕松抽去,再緊握于掌中。
眾人驚呆了!一時鴉雀無聲。一只虎皮貍花大貓似受不得這番冷寂的空氣,喵嗚著抖擻胖身子鉆出簾外。
“好功夫!”大老爺平日常行走梨園戲院,是個懂門道的,喝彩一聲就差鼓掌相迎。
眾人目光譴責地瞧他,這不是火上澆油再添把柴么,老太爺面子在他們小輩面前丟了,日后難得安生啊!
老太爺把臉一沉欲待罵人,桂音卻搶過話柄,指著許廷彥,瞪著他硬聲問:“您為何要鞭打他?看衣裳都打爛了!”
大老爺忙勸慰:“這種錦綢料子本就嬌嫩,稍微一掙也會破的。”
桂音接著說:“他二十有三年紀,頂天立地的爺們,出去是要見人的,怎還能使這樣殘暴酷刑呢!”
殘暴酷刑……眾人倒抽一口涼氣,許廷彥眼底不易覺察地掠過一抹笑意。
“他有錯就該懲!”老太爺拍得八仙桌砰砰響,心底也在琢磨。
這孫子自十五歲那年起,就再沒讓他的鞭子近身過,今兒卻眾目睽睽之下、帶愛妾給他請罪時,反不躲不閃,生生挨受他兩鞭,莫非巧合?
諸事多巧合,其定存蹊蹺,不是天賜,必有陰謀。
桂音聽得更氣了,“二老爺他何錯之有!皆因我不曾進府拜見么,老太爺大可不必遷怒他,冤有頭債有主,直接鞭子沖我來就是。”
“哼!”老太爺鼻孔哧哧噴氣。
大老爺代他發聲:“桂音啊,老太爺的鞭子從不打女子,女子是什么,那是水做的骨肉……”脧見老太爺又橫眉豎目了,連忙清者自清,“可不是我說的,是賈寶玉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