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夫人看她一眼,無奈地嘆了一聲,抬手往身后一指道,“讓人給你做了些吃食,趁著這會兒沒人快些來填填肚子,一會兒還有大半日的工夫要挨呢!”
徐皎一看她身后半蘭端著的托盤里擺著一大碗餛飩,立刻笑亮了雙眼,奉上一記馬屁,“還是母親對我最好了!”身隨聲動,就已是朝桌邊而去,她頭上鳳冠垂下的流蘇因她半點兒不小的動作,晃動得厲害,互相敲打著,劈啪作響。
趙夫人看得心驚,“你慢著點兒!”
徐皎安穩坐下,朝著趙夫人討好的笑。
趙夫人卻只剩滿腔的無奈了。
看著徐皎將一碗餛飩吃完,趙夫人叫來人給她補了口脂,仔細端詳著她半晌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徐皎不放心地又叮囑道,“我備了些糕點,一會兒讓負雪給你收著,實在餓了吃一塊兒墊吧墊吧,只是少喝些水,免得出丑,可聽明白了?”
徐皎點頭如搗蒜,“知道了,母親放心吧!”
趙夫人還真不能放心,轉頭對負雪幾個吩咐道,“你們看好郡主,可不能由著她任性胡來。”
徐皎有些哭笑不得,“我在母親眼里就這么不著調啊?”
趙夫人橫她一眼,“知道就好!好在從今往后有阿恕幫我管著,我也才能放心些!”趙夫人又耳提面命了一些事情,有人來尋她,她這才著急忙慌走了。
徐皎卻拉著琴娘和半蘭交代道,“往后我不常在家里,你們可定要照看好母親,若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不拘什么時候,立刻來報我,可記住了?”
琴娘和半蘭兩人迭聲應是,徐皎心里卻始終沒有辦法真正安心。
正在這時,外頭卻是喧鬧起來,“來了,來了,新姑爺來迎親了。”
徐皎微微一愣,外頭的侍婢仆婦們則已經一窩蜂地擁出去瞧熱鬧去了。
徐皎被扶坐回榻上,說不出心里是個什么感受,一時聽著有人回來報說新姑爺被攔在門外了,一時又聽說新姑爺厲害得很,讓人往里撒喜錢,趁著人撿錢的時候,帶著來迎親的,一下就將門撞開了,一時又說新姑爺又被攔在了二門外,一會兒又說新姑爺被迎進了二門……
耳邊皆是熱鬧笑語,不一會兒遠處的喧鬧聲漸漸近了,那聲音與徐皎的心跳聲漸漸和在了一處,砰砰砰,一聲急過一聲,一聲響過一聲,再難分清楚。
“不許進,不許進,咱們新娘子哪里是那么好見的,得先做催妝詩才成!”
“是啊!新姑爺快些做首催妝詩來聽聽!”
赫連恕和來迎親的人被擋在了院門外,攔著讓做催妝詩。徐皎想著赫連恕那張冷臉此時還不知是個什么表情,這些人平日里將他當成牛鬼蛇神一般躲著怕著,也是難得有今日,才敢這樣大膽地為難他。
只是這個人雖是自幼修習漢學,可讓他作詩,那不是為難他嗎?
誰知赫連恕居然早有準備,哪怕是請的槍手,也是早就作了好幾首催妝詩備著的,被人央求著念了一首又一首,居然都是滿堂喝彩,他也并沒有半分不耐煩,當真算得是有求必應。
徐皎坐在里間,聽著外頭的喧嚷聲聲,還有他那一把格外有辨識度的冷嗓念著那些帶著濃濃桃花色的詩句,不由抿嘴笑了起來。這哪里還是讓人聞風喪膽的緝事衛赫連都督啊?今日過后,就不怕讓人覺得他脾氣好得過余了?
正在這時,外頭動靜變了,負雪連忙將蓋頭給徐皎蒙上。
眼前一片紅色,緊接著,一根紅綢被遞到了眼前,徐皎接過,用手拉住,低著頭就可以瞧見一雙穿著新做的鞋子的大腳,再過去,紅綢的另一端拽在一只骨節分明且修長有力的手中,那只手是熟悉的,總能在惶惑時予她力量與堅持,徐皎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來。
身畔的喧囂熱鬧一瞬間就遠了,那一刻,好像身邊只有他,只有他們兩人。
被人用紅綢牽著,在身邊的陣陣鼓噪聲中出了閨房,一路沿著熟悉而陌生的路往正廳而去。
到了正廳,被要求著一會兒跪下給長輩敬茶行禮,再聽訓話。
許是有赫連恕陪著的關系,徐皎只覺得這一切有些新奇,倒是并無惶惑之感。
訓話無非讓她往后要克盡為妻之道,相夫教子之類的,徐皎本以為這些套話她已經免疫了,誰知等到趙夫人與她說起這些話時,她也不知怎的,鼻頭一酸,眼淚就是撲簌簌的直往下掉。
這個時代有哭嫁的習俗,負雪她們也被交代著早就做了準備,負雪一直隨在她身邊,聽著動靜,趕忙將早就備好了的絹子從蓋頭下遞了過去,輕聲道,“郡主小心些,別哭花了妝!”
徐皎卻越發難以自抑,心里說不出的難受,眼淚一滴滴地往下滾,她自捏著絹子輕輕擦拭,隔著蓋頭也沒有瞧見赫連恕往她瞥來,目光忽而幽深的模樣。
等到訓完了話,堂中好些女眷都感同身受地紅了眼,卻都是低聲抽泣,驟然聽得一人嚎啕大哭起來,都是驚得一愣。
就是徐皎亦是愣住,一時忘了哭,只覺得這人的聲音有些眼熟,待得聽到旁邊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景尚書這是舍不得孫女兒啊!”
“哎呀,景老啊,你這孫女就嫁在京中,離得又不遠,隨時都能瞧見的,就別這么傷心了!”
“是啊,景老!這么好的孫女婿,這么好的親事,您老該高興才是啊……”
這一聲聲的勸落在徐皎耳中讓她的額角抽了兩抽,怎么也沒有想到景老頭兒居然哭了起來,還哭得這般失態。不知道的人還當他們祖孫倆感情有多好呢!天知道!
喜婆唱道,“吉時到,新娘出門子咯!”
徐皎心口一顫,邊上負雪已經扶住了她,手里的紅綢微微一緊,被人牽引著,一步步走到了廳堂門口,面前卻多了一道人影。
從蓋頭下可以瞧見那人著一身月白暗繡竹影的直裰,弓腰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徐皎微微愣住,就聽著一把清雅中帶著澹澹笑意的嗓音響在耳畔,“阿皎,二哥哥背你上轎!”是景欽!
徐皎恍然,邊上聲聲鼓噪,她來不及多想,便是趴上了景欽的背脊。
景欽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卻不過一瞬,下一刻便是若無其事將徐皎托了起來,背著她,穩穩邁開了步子。
耳邊的鞭炮噼里啪啦炸了起來,圍觀的人群爆出陣陣笑聲,簇擁著他們往外而去。
這條路,明明算不得遠,卻不過頃刻間就走到了。
景欽將她放下來時,一只手卻是箍住了她。
從蓋頭下,她能夠瞧見她身邊一左一右站著的兩個男人,雖然窺不得全貌,她也能分的清楚,左邊的是赫連恕,一身喜慶的紅袍,足上踩著一雙新做的黑色靴子,右邊的是景欽,握著她手腕不放的,也是他。
四周里的喧囂驟然小了些,想必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這邊了。
徐皎悄悄轉動了一下被景欽握緊的手腕,輕聲道,“二哥哥,你快些放開我!”
景欽握住她的手卻是紋絲不動,恍若鐵箍一般。
徐皎蓋頭遮蔽了視線,瞧不見兩個男人相對而立,目光中盡是無聲的對峙。
“赫連都督!”沉默良久,終于聽得景欽開了口,嗓音中隱去了那特有的澹澹笑意,語調沉沉,“阿皎嫁給你,是你的福氣。日后你若是不懂珍惜,有負于她,我不會放過你的!”
明明是溫潤君子的模樣,可說出這些話時,卻帶來兩分煞冷之意。
邊上愣著的眾人釋然了,原來是當兄長的對妹婿的警告,這也理所應當。沒有想到景二郎君與迎月郡主兄妹之間感情還挺好啊!
徐皎亦是愣住,一時怔忪忘了掙扎,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景欽弄這一出竟只是為了向赫連恕說這樣一番話。
赫連恕卻顯然沒有被嚇住,氣場不輸地回望過去,半晌后,淡撇薄唇道,“多謝兄長提醒,我和阿皎定比肩攜手,白頭到老,萬萬不會給你機會。”
這話里自然有別人聽不懂的深意。
景欽聽著雙眸卻是倏然一黯,片刻后,握在徐皎腕上的手悄悄松了開來。
徐皎還在愣著,就感覺到一個人靠了過來,下一瞬,她腳下就是騰空,被人抱了起來。
四周響起一陣喝彩聲,徐皎也無需掙扎,這氣息與力道都是再熟悉不過的,除了赫連恕,也沒有人敢如此大膽地當眾這樣抱她。
因而,她溫順且安靜地由著他抱著她闊步而行,直到了喜轎前,將她抱了上去,讓她穩坐其中。
這樣的場合,他們也沒法說話,徐皎感覺到他的手隔著蓋頭輕輕壓了壓她的額頭,就是挪了開來。
緊接著,他就將身子往后一退,出了喜轎。
簾子垂下,喜轎里的光線一瞬間暗了下來。
喜樂聲又歡天喜地地奏響起來,鞭炮聲聲中,徐皎感覺到喜轎被抬了起來,晃晃悠悠往前移動。
她正從景府門前離開,往赫連府的方向而去,這一回與往常不同,她是去嫁給他的。
這一項認知后知后覺地竄進她的腦海,讓她的所有感覺得以復蘇,有酸澀不舍,有歡喜期待,還有雜亂忐忑,糾纏在一處,五味雜陳。
本來景府離著赫連府也算不得遠,但時下婚禮講究個隆重熱鬧,何況他們這是御賜的婚事,所以,特意繞著走遠了些。
至于嫁妝,徐皎雖是十里紅妝也有得的,但她深諳財不露白的道理,加之如今天災不斷,她也不想太打眼。所謂面子遠沒有安定來得重要,所以她的大部分嫁妝早就悄悄搬去了赫連府,今日曬出的只是一小部分。因而,圍觀的百姓雖然覺得果真是郡主出嫁,排場了得,但也不至于生出什么仇富的心理。
顯帝聽說此事后,心中熨帖,特意到太后和長公主跟前,夸了一回徐皎懂事。
就是景尚書也夸了徐皎思慮周全,是個顧大局的懂事孩子。
趙夫人聽著卻是暗自心酸,連成親都不能恣意,長輩們給她準備的嫁妝還要藏著掖著,這是太懂事了些。
徐皎全然不知這些,她只是從離了景府之后,被那一路相隨的鞭炮聲、喜樂聲,還有沿途看熱鬧的百姓們的歡呼聲鬧得腦袋有些發蒙,又在那喜轎里被顛兒得啊……再加上那嫁衣和頭上的鳳冠,她沒有中暑到直接暈死在喜轎里都算是老天保佑了。
等到到赫連府時,整個人都是暈頭轉向的,怎么被人從喜轎里抱出來,在一眾起哄聲中,一路被抱進了喜堂的,又是怎么在唱禮官的指示下,拜完了堂的,她都沒什么印象。
只是用著最后的意志力,維持著長公主女兒,景府千金的儀態,直到被送進洞房,喧囂被遠遠地隔開了,眼前一亮,蓋頭被赫連恕用喜秤挑了開來,她本以為還有一場硬仗要打,誰知四下看了看,卻是驚得“咦”了一聲。
本以為還有人來鬧房的,哪里想到居然會這么安靜,左右瞧了瞧,這滿眼喜慶的大紅色新房里,好像只有他們倆啊?
徐皎又是驚訝,又是狐疑地望向赫連恕。
入目是他一雙清亮的黑眸,將她望著,眼底隱隱有光亮閃動,“我沒有什么親戚,這宅子里也都是些男人,女眷都少,便讓他們免了鬧房的習俗。左右也是我們自己的家,這樣也自在些。”
徐皎恍然,原來是這樣。
聽說只有他們兩個人,她身上的氣力一卸,小腰就塌了下來,整個人就差沒有直接往喜榻上躺去了,可憐兮兮地瞅著赫連恕道,“累死我了。既然只有我們倆,這個可以摘了吧?我的頭都快斷了!”
徐皎抬手一指頭上的鳳冠,不等赫連恕應聲,便已直接上了手。誰知,指尖還沒有觸到鳳冠呢,手便被人拿住了。
赫連恕望著她,眸子里依稀有絲絲不忍,“現在還不行!”
徐皎正想反問他怎么就不行了,房門卻在這時被人輕輕敲響。
竟是喜婆與穿著也格外喜氣的負雪和紅纓倆端著兩個托盤走了進來。
徐皎一聽到人聲,下意識就又挺起腰來,待得喜婆等人走進來時,她已經又是一副端莊優雅的模樣,坐在床榻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