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佐穆微微一頓,倒沒有相逼,將那碗酒又拉回了他跟前兒,“草原可不比中原,這里的冬日冷得厲害,而酒是最好的御寒靈藥,徐娘子既是要在草原討生活,那這酒還是要早些學會喝才好。”
徐皎干笑了兩聲,“多謝上將軍提醒,這個小婦人自是要學的,只是吧......我這酒量委實差得很,也不知能不能學得會。”
“慢慢學總能會的,不著急。就像這奶皮子、奶豆腐的,徐娘子如今未必吃得慣,可時日長了總會慢慢順口的。”阿史那佐穆說著朝徐皎比了個請的動作,徐皎這個從前就習慣喝牛奶的人對于這些乳制品還真沒有阿史那佐穆以為的不能接受,可是吧,她眼下還真是半點兒胃口都沒有。對面坐著的人,懷揣著的目的,就好似在她頭頂上懸了一把刀,她還能吃得下去那才有鬼了。于是,徐皎干巴巴笑著,掂了一塊兒奶豆腐,咬了小小一口,眉心蹙了起來,看上去果真是吃不慣的樣子。
阿史那佐穆倒是一口酒一口羊肉的,吃得格外歡暢,全然不顧徐皎的食不知味,反倒覺得她那樣子很是下飯一般,一邊大快朵頤著,一邊笑道,“看徐娘子便是未曾吃過苦的,聽說冬日里都是燒的土炕,用的上好的炭火,那些東西在北都城可都是金貴物件兒,不知道徐娘子婆家到底是哪方富賈?”
徐皎心道你連我入冬燒的炕用的炭火都知道了,還能查不到我“夫家”是哪家?心中腹誹著,面上自是半點兒不知,略略沉吟就是答道,“我夫家乃是江南陳氏,在江南一帶也是有名的富賈,不過我那短命的夫君卻只是陳氏旁支,我是家中獨女,家中薄有家產,全給我作了陪嫁。如今沒了夫君,成了寡婦,我不愿再待在那傷心地,這才來了北都城。我雖是個沒本事的,可先父和先夫為我留下的家產卻也足夠我過活,何況那些木炭都是我自己的商鋪收著,自己的商隊送來的,倒也算不上多么金貴,往后上將軍若是需要的話,盡管與我開口。”
這些背景本都是做好的,由朵娜親自經手,徐皎半點兒不怕出了紕漏,答得亦是順溜。
阿史那佐穆聽著,面上果真是半點兒異色沒有,待得聽她說完,這才笑道,“本將軍自幼火氣好,倒是用不上這些,不過還是多謝了。”
“哪里哪里,小婦人往后要在北都城立足,還要多多仰仗將軍呢。拿這些東西孝敬孝敬將軍就能得您庇護,小婦人覺著是再劃算不過了。”徐皎呵呵笑著,仍是一副無商不奸的嘴臉。
“徐娘子如今與夫家可算是斷了聯系了?”對于她的諂媚,阿史那佐穆只是笑而不語,反倒話鋒一轉,問起了這個。
徐皎不知阿史那佐穆到底在打什么算盤,可心里的戒備卻是半點兒沒少,面上很是直白,沒有多想似的,聽他問起,眉心就是一皺,滿心的不樂意就大赫赫地寫在了臉上,“自是沒什么相干的,我一個寡婦,可不好沾惹他們家,免得又帶了晦氣。”
這話里帶著怨氣與慍怒,阿史那佐穆一哂,心中已有解讀,他探得的消息甚是籠統,只說這徐氏在她夫君故去之后,與夫家鬧了不愉快,之后便負氣而走,而且是遠遠來了北都城,大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如今看她這模樣,聽她這話音兒,怕是那家人將她那夫君的死都怪到了她的頭上,她既是家中獨女,看如今這樣子也是被寵著長大的,自是受不得這個氣。難怪會來了這北都城,那么與那江南陳氏自是就沒什么瓜葛了。
“徐娘子來了草原便安下心,咱們草原沒有那么多的規矩。徐娘子若是再嫁也是使得的,與你夫家斷了聯系也好,倒不用看他們的臉色,亦不怕他們從中作梗。”阿史那佐穆一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卻也平淡自然。
聽得徐皎卻是腦門兒悶疼,脊背生寒,深緩了兩息,才勉強笑道,“上將軍,對不住。小婦人有些不明白您的意思。”
阿史那佐穆掂起那酒囊,直接以口相就,猛灌了兩口,這才抬眼,雙目幽幽望向徐皎,“徐娘子,昨日小院兒之中,在下孟浪,撞見了徐娘子赤足。聽說在中原,這可是了不得的。在下既是撞見了,便要為了徐娘子的名節負責。娘子如今既是自由身,便嫁與本將軍。本將軍從前也曾娶過兩門親,亦有兩房姬妾,卻都不在跟前,徐娘子嫁與我,我便將你帶在身邊,常伴左右,定不會讓徐娘子受委屈。”
他說得輕松,帶著些許理所當然,徐皎卻聽得腦門兒抽疼,好不容易才能撐著笑道,“上將軍說笑的吧?”還是這是他的試探?掐了掐掌心,徐皎告訴自己要冷靜。
阿史那佐穆面上的淡笑一斂,眉峰微擰,面容嚴正,回道,“本將軍看著像是玩笑的樣子嗎?”
徐皎認真地回望他片刻,確實不像。借著掌心微疼的幾息間,徐皎已是勉強冷靜下來,“上將軍,你既不是玩笑,那小婦人便也只得認真答你了。上將軍身份尊貴,小婦人高攀不上,至于上將軍說的什么為名節負責的話更是大可不必,我只是一個寡婦,比不得那些養在深閨,未出閣的小娘子,何況我既來了北羯也不在乎這個了,是以……還請上將軍就將那樁意外忘了吧!”
阿史那佐穆顯然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說,面上的笑容緩緩隱逸,深望著徐皎,讓徐皎臉上的笑容也驟然不安了起來,良久,他才開了口,語調沉沉,“徐娘子說的都是真話?”
怎么?這人還當她是欲擒故縱嗎?“自然是真話!”
“為何?”徐皎本以為應該到此為止了,誰知她竟是料錯了,阿史那佐穆居然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徐皎面上神色有些尷尬,默了片刻,才道,“將軍英武,小婦人自然是欽佩有加,可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初嫁從親,再嫁由身’,我總得尋個心悅之人,才能不負來這人世一遭。”徐皎這一番話說得格外認真。
阿史那佐穆深盯她兩眼,點了點頭,“本將軍知道了。”
知道了?徐皎悄悄打量他兩眼,雖然沒了笑容,可這張臉瞧上去比初見墨啜赫時要可親了許多,徐皎卻沒有半點兒安心的感覺,打迭起笑容道,“上將軍大人大量,可莫要生小婦人的氣。”
阿史那佐穆灌了一口酒,低低“嗯”了一聲。
嗯,便是同意了。徐皎總算放下心來,跟著笑逐顏開道,“多謝上將軍。”話落,室內又安寂下來。
這樣的安寂讓人很有兩分不自在,徐皎默了片刻便又道,“上將軍,我這會兒實在吃不下,在這兒怕是掃了上將軍的興,可否先告退了?”
阿史那佐穆將銳眸一瞇,望著她小心翼翼陪著笑臉的模樣,再想起方才那稍縱即逝的燦笑,突然就覺得她此時臉上的笑很是刺眼,更覺沒有意思,淡淡應道,“去吧!”
徐皎聽得歡喜,“欸”了一聲,爬起身來,朝著阿史那佐穆匆匆行了個禮,便是轉身疾步而去。
出了門,還很是體貼地將門給反手關上了,再轉身離開。
屋內,聽著徐皎出了門后便明顯輕快了許多的腳步聲,阿史那佐穆眉峰卻是微微一擰,心口不適,直到狠狠灌了幾口酒這才稍稍得以緩解。
徐皎回了阿史那佐穆分配給她的廂房,給負雪和文桃使了個眼色,便是將自己扔進了床鋪里,舒展著四肢,長長舒了一口氣。
文桃確定了四下里沒有窺伺的眼睛,這才與負雪一起到了徐皎身邊。
“娘子,他們到底是個什么意思?”突然被帶來這里,又是不準她們離開王庭,又是請了娘子去用膳,卻不準她們跟著,負雪這一頓飯的工夫,心頭已是不安至極了。
徐皎翻身坐起,“方才阿史那佐穆說,他瞧見了我的腳,所以要對我的名節負責,要娶我。”徐皎這會兒說來,仍覺有些不可思議,那語調里不可避免地帶出了些許笑意。
負雪和文桃卻是對望一眼,同時驚聲道,“什么?”兩雙眼中盛著滿滿的、相同的焦急,“那可怎么辦吶?”
“別擔心!我與他說清楚了。”徐皎卻是老神在在。
“說清楚了?”負雪和文桃面面相覷,緊鎖的眉心仍沒有舒展。
“嗯。”徐皎點了點頭,“我與他說了,我不會嫁他。他這樣的大人物,自然也不缺女人,想必這事兒就是過去了。”
負雪和文桃的額角都不由得一蹦,他是不缺女人,可咱們都只有一顆腦袋,你也不怕惹惱了他?
誠然,如阿史那佐穆這樣的人,怎么也算是個英雄了,草原人磊落直白,應該不至于小肚雞腸到為難一個只是拒絕了他的女子吧?否則,他若怒了,一刀砍了她家娘子也不費什么事兒,如今娘子卻平平安安回來了……
“應該沒什么事兒了吧?”負雪輕聲問道。
“應該沒什么事兒了……吧?”徐皎的話卻略有兩分底氣不足。
主仆三個大眼瞪小眼,室內的氣氛沉寂得詭異,好一會兒后,徐皎一揮手道,“管他的呢,我不嫁,他還能強娶不成?”
負雪和文桃沒有說話,只是表情古怪地回望她。說實話,你在人家地盤兒上,人家若是強娶,你是不是只能抵死不從?
徐皎對上她們的眼,也是一瞬間氣弱起來,雙肩一垮道,“也別自己嚇自己,像阿史那佐穆這樣的人應該自尊心很強的,我都拒絕他了,他應該不會再上趕著來。何況,他都說了,只是為了對我負責,我都說了,不用他負責,總該相安無事了吧?”
“娘子,咱們還是得盡快出去,要不……咱們按著郎君的吩咐,發布密令?”文桃提議道。
徐皎輕輕搖了搖頭,“為了救我出去而已,暴露了阿恕在王庭里的力量,不值當!何況,現在又不是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再等等吧,說不得過幾日就會有轉機也說不定。”
負雪和文桃知道徐皎說的是什么,對望了一眼都是點了點頭。
徐皎卻是蹙起眉心,擔心起了另外一樁事,“我起先以為阿史那佐穆讓我住到這里來,是對我疑心未消,或是直接篤定了我與阿恕的關系,所以要將我放到他眼皮子底下來監視,可他卻與我說了這一番話,說不得還真是我誤會了。”
“可我方才在玉華臺卻分明看出他和古麗可敦之間有些不對勁,玉華臺更是增加了不少的守衛,我是擔心阿史那佐穆怕是等不及,要有動作了。”
“這么一來,咱們搬到這里倒是好事一樁。”
第二日,主仆三人起身洗漱完畢,就有人送來了早膳,俱是些奶皮子、奶豆腐、奶餅之類的,北羯人稱之為白食,另還有一碗阿木斯,就是用黃油熬的粳米粥。文桃是習慣這些吃食的,徐皎也喜歡,唯獨負雪,可經過幾個月的訓練也勉強能夠接受了。
一頓飯吃罷,居然又有人來了,這回送來的卻是些綢緞、絲線、珠寶之類的,在草原可都是些稀罕物,徐皎一看,心頭就是一“咯噔”,與負雪和文桃對望了一眼,她便笑著說要去向上將軍道謝,那兩個送東西來的人說將軍有事在忙,怕是不得空。
徐皎笑著應了一聲,到了下晌,卻還是親自走了一趟。
倒是見著了阿史那佐穆,道明來意,謝過之后,便說無功不受祿,那些東西她隨后會差人送回來。
阿史那佐穆聽著,面上的笑容就是淡了下來,“既是送給你的,你收著便是。本將軍送出去的東西斷然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將軍這是做什么?我自認昨日將該說的話都說清楚了,將軍難道沒有聽明白嗎?”徐皎蹙起眉心,正色道。
“聽明白了。”阿史那佐穆應道。
“既是明白了,將軍這樣……讓我有些為難。”徐皎面上也果真現出難色。
“這有什么為難的?本將軍送什么你接著,如何對你,你便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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