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華

第一百七十章 梅林古琴

尹天曠的心中自責、懊惱、心疼、仇恨,種種情感洪水般涌了上來,卻只化作一聲聲音微微顫抖的“廿廿”。

星遠、素弦忙都圍了過來,小王爺朱瞻圻也忙趕了過來,隨后大聲命令手下將薛青元拿下。那薛青元此時什么都沒有了,他這才孤注一擲,想趁尹天曠不備要了他的性命,一來能為兒子報仇,二來鏟除自己在武林中的絆腳石,卻不想也失了手。他現在一無所有,只剩下漢王一個靠山,若再得罪了,便當真是喪家之犬了。于是不敢再生事端,武功雖好,卻絲毫沒有反抗。

廿廿躺在尹天曠懷中,沖著他燦然一笑,虛弱地說道:“天哥,你沒事就好。”尹天曠聽了,一顆心都要碎了。此時素弦已然幫廿廿查看過傷口,上了藥,進行了簡單的包扎。可那鮮血卻依然一層一層地滲過紗布,染到了尹天曠雪白的衣服上。

“你放心,天哥一定會治好你的。”尹天曠強忍著心中的痛,沙啞著聲音說道。他緊緊握著廿廿的手,仿佛在握著她的生命。而那只平日里溫暖的小手,此時由于失血過多已然冰涼。

“廿廿傷的很重。”素弦一臉凝重地說道,“需天山雪蓮續命不可。”

“我有,我有天山雪蓮,王府里要多少有多少。”朱瞻圻連忙說道,此時就像是一個要失去了最珍愛玩具的孩子,慌亂得完全沒有了平日的冷峻與淡漠。他說著,連連吩咐明軒回王府去取。

明軒卻站著不走,一臉為難地說道:“此地離京城尚有三百公里,這一來一去,恐怕廿廿姑娘已經……”

“閉嘴!”小王爺站起來沖明軒吼道,“那你就去找,去山東府去找,去這里的豪紳家里去找,能獻上天上雪蓮的,必定重重有賞!”小王爺神情可怖,一雙眼睛通紅,本來帥氣的一張臉此時竟有些扭曲。

明軒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忙領命去了。他剛走不久,忽地只聽有人遠遠地道:“天山雪蓮,我知道哪里有!”就這短短的一句話,那聲音便倏忽間到了近前,眾人定睛望去,卻是千手屠夫云不知。

“前輩請明示。”尹天曠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忙道。

云不知一邊仔細看了看廿廿的傷勢,一邊心疼地道:“我這幾日不在這丫頭身邊,你們竟把她連累成這個樣子,真是沒用!”

廿廿卻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張開失了血色的雙唇吃力地說道:“義父,別……別怪天哥………”說完,竟暈了過去。尹天曠心中已然是萬分自責,聽了云不知的話更是心如刀絞,說道:“前輩放心,若廿廿有何不測,尹某也不可能獨活。”

云不知聽了這話,深深地看了尹天曠一眼,隨即說道:“此地離離莊不遠,我知道駱離駱莊主一向就喜歡收藏些奇奇怪怪的藥材,天山雪蓮他定是有的。”

尹天曠馬上道:“我現在就去取!”說著,便要起身。

云不知伸手按住他道:“那駱離脾氣有些古怪,你跟他又沒什么交情,他不會給你的。”朱瞻圻高聲道:“大不了派兵踏平他的離莊,燒了他的梨花林。我就不信,殺光那莊子的所有人,他們還能藏得住這天山雪蓮。”

云不知聽了,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又道:“算啦!還是我跑一趟吧。”星遠驚喜道:“老爺子與這莊主是朋友?”

云不知哼了一聲道:“我們是仇人,他臉上的疤便是我留的。”

眾人聽了無不都吃了一驚。只聽云不知繼續說道:“他那么一個英俊倜儻的小伙子,被我毀成這副模樣,定然恨我入骨。我此去便用自己的命做交換,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要肯給我天山雪蓮救這丫頭。”

云不知說完,轉身便走了。若是換了其他事情,尹天曠定然不會讓云不知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換,他不能也不想欠這樣大的人情,也不愿別人為自己做這樣的事情。但如今,為了廿廿,尹天曠卻一句勸阻的話也沒說出口。“只要廿廿能活轉過來,再大的人情將來也慢慢還便罷了。”尹天曠心中默想。

朱瞻圻依舊不放心,欲派人跟著云不知以防不測,卻忽地見自己身邊的丫頭冷月騎馬奔來,一臉焦急。那冷到到得近前,甩蹬下馬,都不顧拴好馬繩,也不顧與朱瞻圻見禮,便氣喘吁吁地大聲說道:“世子,皇上駕崩了!”

這一夜,尹天曠一直沒有合眼。廿廿卻睡得很沉,若不是那蒼白的臉色與嘴唇,當真可以用恬靜來形容她的睡容。而如今,那恬靜中卻透著讓人心疼的憐惜。

尹天曠的心卻比廿廿剛受傷時平靜了許多。“大不了陪她一起去便罷了。”他雖這樣想,心中卻還盼著云不知能早點回來,帶著天山雪蓮回來。

星遠與素弦這一夜也是輾轉反側,不敢在尹天曠面前多說一句話。

第二天傍晚,云不知終于回來了,不止帶回了天山雪蓮,還驚喜地說道:“不知為何,那駱離不止送了我天山雪蓮,還說愿讓丫頭入谷,他親自診治。要說這玉劍俠的醫術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若得他醫治,廿廿的傷便又多了幾分希望。”

尹天曠等人聽了也甚是歡喜,為廿廿服了天山雪蓮,傷勢稍微穩定一些了,便尋了馬車去到離谷。這一路也都是小心翼翼的。

待到得離谷,離莊莊主駱離果真早晚都過來診治,一切湯藥飲食也伺候得甚是周到。只是那駱離只是看病,其他事情都絕口不提。

這一日,廿廿稍稍有些jing神了,身子半坐著,靠在床頭上。尹天曠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地喂她吃藥。

“天哥。”廿廿輕輕叫了一聲。

尹天曠馬上小心地說道:“怎么了?是這藥太苦嗎?”

廿廿緩緩搖了搖頭,“上次也是在這離谷,是廿廿喂你吃藥。如今卻換作你喂我吃藥,倒也真是巧的很。”

尹天曠搖搖頭道:“不巧,一點都不巧。我寧愿如今吃藥的依舊是我,而喂藥的依舊是你。”

“但廿廿不愿。”廿廿堅定地說,一雙大眼睛深深地望著尹天曠,漾滿了深情與愛戀。尹天曠只覺心中一熱,就想將廿廿攬在懷里,但又怕碰到她的傷口,只在心中默想道:“尹天曠何其幸也,能得她待我如此。”

話說在駱離莊主的jing細照顧下,廿廿的傷果真大好起來。駱離還專門給廿廿配了淡化瘢痕的外用藥,當真是想的十分周到。

這一日,廿廿稍稍有些jing神了,尹天曠陪著她在梨樹林中散步。此時,梨花已然散盡,樹上結著一個個核桃大小的青澀的果子。廿廿想起第一次來此地時,還是繁花滿樹,梨花如雪,如今,卻是人是物非,梨花不在,人依舊。廿廿想著,握著尹天曠的手更緊了。尹天曠仿佛知道廿廿在想什么,也將廿廿的手握得更緊了。

西方,是一片耀眼的霞光。一如廿廿與尹天曠并坐在西域大漠上的那一天。

忽地,只聽一陣琴聲遠遠地飄了過來。那琴聲悠悠,如夏日的空谷幽泉,冬日的梅林飄雪。“那一日,也是這琴聲。”廿廿輕聲說了一句。尹天曠知他說的是小易死的那一天。當時,尹天曠便對這琴聲十分疑惑,只是當日發生了太多變故,沒有來得及去探查這琴聲的來由。而今日,這琴聲倒引起了尹天曠的興趣。

尹天曠和廿廿漸漸循著那琴聲走去。尹天曠的右手緊緊握著廿廿的左手,卻不知為何,只覺得廿廿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尹天曠側過頭,看了廿廿一眼,只見她臉色沉靜,似是有心事,平時臉上那抹天真的笑容此時已不知所蹤。尹天曠不由覺得有些奇怪,便將廿廿的手握得更緊了。

兩人走了不遠,來到了那一大片梅林。那琴聲也越來越清晰,應該就是從這梅林中傳出的。兩人穿過幾株梅樹,遠遠地看到枝丫橫斜的梅樹后面,隱隱藏著一個白色的涼亭,可此時那琴聲卻驀地斷了。廿廿忽地松開了尹天曠的手,加快腳步朝著那涼亭走去。尹天曠忙跟了上去。待到涼亭近前,卻只看到石桌上放著一方古琴,卻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那只棕黃色的蒲團坐墊上,尚有一絲余溫。

廿廿忽地愣住了,呆呆地看著那把七弦琴,驀地流下淚來。她這一流淚,弄得尹天曠不由地手忙腳亂。“這把琴有什么古怪?”尹天曠一邊忙著從懷中掏出手帕給廿廿擦眼淚,心中一邊想著。他忽地看到不遠處有一個石碑,于是拉著廿廿一起過去。走近一看,卻是一塊墓碑,上面刻著“拙夫韓凌風之墓”幾個字。墓碑前是一個墳坡,上面已然青草離離。

“是娘!”廿廿忽然說道,聲音中帶著哽咽。

“啊!”尹天曠張嘴“啊”了一聲,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平日里哄女孩子的那些花言巧語,到了此時竟完全都用不上了。

“你是說……剛剛彈琴的人是心梅姑姑?”尹天曠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見到韓凌風的墳墓,又不得不相信。

“剛剛那首曲子是娘平日里彈慣的。”廿廿低聲道,“可是,娘為何又藏起來?她為何不肯見我?”廿廿抽泣道。

尹天曠一時啞然,竟不知道如何勸導廿廿為好。只能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安慰。

“娘!”廿廿忽然抬起頭高聲喊了起來,“娘!我是廿廿,你出來見見我好不好?娘!”只聽見一聲聲地呼喚在梅林中回蕩。但除了梅枝在風中簌簌而動的聲音,卻沒有任何回應。

“哇!”廿廿忽地蹲下身,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尹天曠俯身將她抱在懷中,柔聲道:“廿廿不哭,我們去問問駱莊主。他應該知道你娘的事。”

兩人來到離莊的會客廳“落華居”,卻不想駱離正坐在一把梨花木做的圈椅上等著他們。面色沉靜。

“梅林里面是我娘對不對?”廿廿一見到駱離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駱離點了點頭。

“我娘為什么不肯見我?我要見我娘!”廿廿哽咽著說。

“當時她來這離谷之時,曾經立誓,不見任何人。她在這里住了一十三年,我也等了一十三年,卻也從未能與她見上一面。”駱離幽幽地說道。然而語氣中卻并沒有太多難過與遺憾,想是在這一十三年當中早已被消磨殆盡了吧。

“可我不是別人!我是她女兒!”廿廿的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落下。

“她的心,早已隨了他去了。”駱離深深嘆了一口氣道。

“我爹?”廿廿抬起頭道,“我爹爹是怎么故世的?駱莊主,你知道是不是?”

駱離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那一抹血色的夕陽,面色沉靜,眼神中沒有一絲波瀾。他的一張臉早已瘢痕縱橫,似皴裂的枯木一般,只有一雙眼睛依舊俊美,依舊神采奕奕。還有他的身材,裹在一身飄逸的灰色長袍之中,隱約能夠看出當年健碩的身姿。

尹天曠和廿廿仿佛在駱離的眼中,看到了他昔日灑脫倜儻、迷倒萬千女子的英姿。

“那一年,我是第三年奪得了玉劍俠的稱號,得到了玉螭劍。正是少年好得意,俾睨天下之時。”駱離忽地開口說道,眼神卻依舊深深望著門外的斜陽,仿佛看到了當年那春風得意的少年郎。“不想,卻遇到了她。”廿廿只覺得駱離眼睛一亮。她沒有打斷他,只靜靜地坐著聽駱離說話。

尹天曠的左手緊緊握著廿廿的右手。

駱離的眼底似表面平靜、實則卻波濤洶涌的海面,其中的光影變幻萬千,在十多年的時光中縱橫穿越。但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卻甚是平靜:“當時還沒有這離莊,也沒有這離園,我只是云游到此地而已,恰巧遇到了她。”駱離說道,“她不知為何摔下谷來,身子弱得很。好在這谷中草藥甚多,我幫她醫治。而曾經那個傲視天下的少年郎,卻也成了她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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