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湛樨
流光四月,最是閑春好風。鄴城皇宮里因著三年一會的各路封王先后入鄴述職,格外的忙碌。
“眼見著四月了呢……”
玄霜殿里,半臥在斜榻上,手里捧著一卷文集的褚非然,抬頭望了望窗外的晚春之景,悵然若失。
只在御花園的望風雪地里淘氣了那么一回,她便病了好些時候。等著天氣回暖時,她風疾才剛痊愈,卻又因著飛絮犯了哮癥,前前后后這番折騰下來,居然是連殿院半隅的春景也沒好好欣賞過。
去年這時候,她人還在北郊的桃源居,也是莫名病了那么一遭。
“咳咳……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偶有不甚飄飛進來的柳絮,褚非然突然覺得喉嚨有些發緊,不自覺地咳了幾聲,連帶著腮頰也染上了幾分緋霞之色。
“皇后娘娘,雙城這就去傳太醫。”
“誒,莫去,不要緊,咳咳咳……等緩過這時候便好了,咳咳咳……”
褚非然及時拉住了雙城的衣袖,畢竟,她這是哮癥,便是太醫令來看了,也只是會讓她好生將養,再開些溫和的補濟調養的方子罷了。
除了讓她多上幾副湯藥等著服用,其余的無濟于事。如今,她也只盼著這飄絮飛花的日子快些結束。
而這邊,雙城憂心于褚非然的哮癥,一邊吩咐著幾名宮人,一邊自己又將玄霜殿里里外外的雕窗都關了個嚴實。
幾名宮人手腳甚是麻利,這邊忙完了雙城的吩咐,便規規矩矩地站在廊下安分守己。
自打褚非然在御花園那么一病,丹公公為首的一干人等又被殲除,莫說是玄霜殿,便是整個皇宮內上上下下的宮人內侍們都淘換過了一波,偷閑耍滑的,盡都被逐出了宮外。
“雙城,宮里這幾天怎么這么忙?可是有使臣入朝?”
好容易止了咳嗽,褚非然放下了文集,便翻了翻下首的女官剛送來的簿子,最近似乎添置了不少東西。
這邊雙城走來,手里頭托了一盞新茶,聽到褚非然的問話,連忙便回了話來。
“聽說因為是皇上登基已滿三載,所以各路宗室王爺都要入鄴述職,所以這陣宮里才這么忙呢!”
這時候,翻呈簿子的女官也接過話頭,一并回了話。“其實自先祖起,宗室王脈漸已乏嗣,仔細算來,除了兩三位偏遠宗室王爺,也只有康王殿下了。”
“康王殿下?”褚非然淺嘗了一口新茶,這名頭她在入宮前曾聽她父親左丞大人提過那么一嘴,這會子除了耳熟也再記不起什么來了。
沒等女官回稟,雙城便端來一盤子糕餅,搖了搖頭。
“他是皇上的堂弟,皇后娘娘,你可不知道,康王殿下可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
這邊話一出口,雙城就看見了女官的厲色,連忙伸手捂住了嘴,乖乖地退到了褚非然的身后,再不言語。
下首的女官已是宮中老人,也算是看著康王長大的,自然清楚軒轅琲沒那么混賬,奈何打小在宮里宮外,軒轅琲都是那么淘氣出格,當年還在冬狩時,又和幾個世家子弟結了梁子,后來,府上又出了那么大的事……
是以,坊間會如此評價軒轅琲,也就不足為奇了。
“回皇后娘娘,坊間流言,言過其實,不足為信。康王殿下小您兩三歲,往年下官在宮中侍奉時也曾有幸見過康王殿下幾回,雖然人是淘氣了些,可康王待人是極好的,從來不苛責宮人。
皇上還是太子時,時常住在康王府,和康王殿下素來和睦親厚。皇上他,最疼愛的便是這個王弟了……”
說著說著,女官又不自覺地想起了當年康王府上出的那件事。關于那件事,她是為數不多,知根知底的宮人之一,而且,當年也是她和幾個老內侍一起湊錢收殮了替子赴死的劉出的尸骨。
明明以前是多么親厚和睦,兄友弟恭,卻因為那件事鬧成那個局面。如今軒轅琲又要入鄴述職,等和軒轅珷見了面,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謹慎小心,唯恐褚非然看到她臉上感慨的神色后會再問起軒轅琲的其他事情,便草草找了個借口,拿過了褚非然看過的簿子下去了。
誰料,她這剛出了玄霜殿,便遇上了捧著一大堆貢禮的內侍們,走在他們前面的,是“大義滅親”,徹底接管了宮中內侍所的丹玉。
“丹公公。”
“姑姑。”
遠遠地,女官便按照階品給丹玉行了禮,丹玉因著自己年輕,便也尊稱一聲,同時拱了拱手。
“諸王入鄴,進獻了不少新奇物件,皇上特命我送來給皇后娘娘,不知這時可會打擾到娘娘?”
女官搖了搖頭,眼睛快速地在五光十色的各式錦盒上掃了一下,臉上照舊貫是恭敬,親人的微笑。
“怎會呢?丹公公有勞了。只是不知,康王殿下如今可到了鄴城了?”
聽到這話,丹玉也笑了笑。自那件事之后,“康王”便成了朝堂上諱莫如深的二字,這后宮里更是鮮少有人提起。
能如此毫不顧忌在這時候問及康王殿下的,恐怕也只有這原先從東宮里出來的女官了。
“聽那一路上的府城線奏,皇上估摸著也就這一兩天,康王殿下就該到鄴城了。這不,我這給皇后娘娘送過了這些貢禮,便要依著皇上的吩咐去張羅收拾掩云殿,預備著給康王殿下接風洗塵呢!”
“哈哈,丹公公辛苦了,那下官不便耽擱,先行告辭了。”
兩相別過,丹玉便又繼續催促著身后的內侍們同他去拜見了皇后。
這一進了玄霜殿,丹玉又少不了被褚非然問東問西的,只不過,褚非然記掛的可不是軒轅珷,而是左丞大人。
“褚相身子康健,讓丹玉轉告皇后娘娘莫多牽掛。再者,諸王入鄴述職,待康王殿下到了,皇上不日將在掩云殿設宴,到時,諸臣俱在,皇后娘娘您便能見到褚相了。”
丹玉欠了欠身子,一邊又用手里的拂塵招呼著身后幾個內侍和宮人將貢禮一一清點。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褚非然聽到丹玉這般回稟,打心里高興,精神也為之一振,還像個沒出閣的姑娘似的,若不是礙著眾多宮人內侍在殿中,她整個人都幾乎要從斜榻上跳起來,歡心雀躍。
“皇后娘娘淳孝,褚相知曉,必然心中甚慰。”
丹玉俯首,又是欠了欠身,這次,他打心底里微笑著,他是個命苦的孤兒,無論是何時何地,他見到這種場面,總是尤為的羨慕。
這邊,褚非然察覺到自己方才有些太過激動,胸口處竟有些悶悶的,好似有半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不要緊不礙事,滋味卻也不好受。
一邊平復著心緒與呼吸,褚非然一邊又突然想起來從女官和丹玉嘴里聽來的“康王”,一時好奇,就又向丹玉問起了軒轅琲。
“聽人講,康王殿下同皇上極為親厚,皇上可是已有過吩咐了?”
“回皇后娘娘,皇上確實已經吩咐過,待康王到了鄴城,便住到掩云殿去。這不,丹玉先來送貢禮給您,再去收拾妥當?”
乍然一現的艷羨,很快便被丹玉又換過了慣作的一副燦爛笑容。他暗里“催促”著褚非然,希望能就此放他離去。畢竟,哪怕是內侍之首,那件事,也容不得他隨意來說。
“這樣啊……公公有勞了。”
和一眾內侍各都謝過了恩賞,丹玉如愿以償地順利脫身,一出了玄霜殿,在宮道拐角,他便招呼來了身后的幾個小內侍,將自己得來的恩賞竟是全數均分了下去。
“謝丹公公!”
“多謝丹公公!”
幾個剛進宮沒多久的小內侍倒也都懂禮數,個個當場便跪下來,給丹玉磕起了響頭。
手中拂塵一甩,搭在臂彎里,丹玉反倒冷著臉轉過了身去。
“你們一個個還不快去掩云殿那邊領差事,倒在這里磕什么頭,宮里頭不做事可要挨罰,還不快去!”
明明是做了好事,礙于身份和威嚴,丹玉卻還是要故作出一副內侍之首的氣勢來,唬得幾個比他也小不上幾歲的小內侍慌慌張張地趕往掩云殿去了。
“啊啊啊!”
忽地憑空一聲鴉鳴,丹玉迎面只見著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從他頭上蠻橫地一掠而過。
丹玉很討厭烏鴉,因為它們不吉利。每每宮里頭,有快要病死和老死的宮人、內侍時,它們來得比太醫院和收殮的內侍們還還要早。
他曾聽他那被自己算計了義父講過,這些寒鴉能聞得出死人骨頭的味道。一想到這里,丹玉便覺得胃里一陣翻騰。
“去!”
隨手拾起了個鋪路石子,丹玉朝著那只寒鴉飛離的方向,狠狠地拋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為看見了最為忌諱的寒鴉,丹玉一刻也不想再多作停留,也不想朝著寒鴉正停歇的方向走去。他頓了頓足,沒有猶豫很久,手里頭擔著拂塵,他寧愿繞過一個大圈子從皇宮的另一頭趕往掩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