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鑒

第一百零九章 身世

玄湛樨

褚相當天賦閑在家,退下朝后,便止不住地開始在丞相府的院子里來回地踱起了步子。

“為娘就知道,我甫兒有大出息!你爹是丞相,如今你又是丞相,來日乖孫長成,定然又是丞相!!!到底是為娘生養的嫡長子,可比西跨院的養出來的那幾個爭氣多了!”

“是阿娘和阿爹平日教導有方,子甫定當光耀褚家門楣!”

褚相一邊踱著步子一邊聽著自家兒子和自家夫人的談話,登時便是氣不打一處來。

家里有一個蠢婦就已經夠了,緣何還要多出來這么個蠢兒子?!

可若說是真蠢,他這么多子嗣中,除了褚子甫在他的提攜下如今好不容易成了吏部尚書,剩下的那些,竟都是些扶不上墻的爛泥。

這邊,眼見著褚子甫和褚相夫人兩個還在興高采烈地想著將來權傾天下的白日夢,絲毫沒察覺到火都要燒到眉毛了,褚相大人是一刻再也忍不下去了。

只見褚相大人突然停下來了來回穿梭于院子里的步子,轉了個彎,連帶著還沒換下的朝服的衣角在腳邊打了個旋子,他快步流星,來到了還張著嘴大笑的那母子二人前。

“啪!”絲毫不差,兩聲耳光完全重疊在了一起。

褚相大人的兩只手干凈利落地,一左一右甩了自家夫人和褚子甫一人一巴掌。

他生氣得很,手上的力道自然大了些,除開這挨了耳光的兩人險些沒被打翻摔倒在地不說,褚相大人只覺得自己的兩只手也是疼得很。

這兩巴掌下去,褚子甫愣了神,身子不由得向后躲了躲,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親爹褚相大人。他這回可沒做錯什么啊?

至于褚夫人……可不像自己那給她爭了一口氣的寶貝兒子那樣畏懼褚相大人。這結結實實的一巴掌,可是如同一點火星崩進了糧草堆里,將褚夫人整個人都點著了!

“姓褚的!你好端端發什么瘋病?!皇上看重甫兒,這才叫他代了你的左丞。怎么,你非要自己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占著這位子才高興?!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對外人掏心掏肺?!宮里那非然丫頭說不準根本不是……”

“住口!!!”

眼見著褚夫人一時嘴急,險些就要將褚非然透疑的身世給抖了出來,褚相又是掄圓了胳膊,這回毫不留情地看準了褚夫人的長舌朝她扇了一巴掌。

這次的巴掌分量不輕,遠遠比剛才那兩巴掌要來得沉重。

也不知是褚夫人著實站不穩,還是故意要讓褚相大人難堪,挨了這一巴掌的她,竟是直接坐在了地上。

任是誰也不會想到,堂堂褚相大人的發妻,居然和街頭巷尾的潑婦一般灑起了潑。

“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姓褚的,老娘十六就嫁進了你們那時一窮二白的褚家,沒有那些嫁妝,沒有老娘天天忙前忙后,養蠶織布,你能清閑地考個功名出來?!能養活得起西跨院里的那些狐媚子?!!當初也不知道從哪家紅玉楚館里抱來的野種,還記在在了我的名下!”

褚夫人破口大罵,鼻涕眼淚齊流不停,一只手更是抬到了半空中,伸出一根指頭來指起了褚相大人。

就好像這樣,能在褚相大人的天靈蓋上戳出來一個洞似的。

“娘!娘!!小聲點,這時候可別胡亂說這些,小……小妹她可是皇后!”

眼看著自家老子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紅,到現在愈見黑青陰沉。褚子甫連忙把坐在地上撒潑的褚夫人給拉扯攙扶了起來。

他在提起褚非然的時候,舌頭磕絆了一下,不為別的,只是他平日里已經叫慣了三個字“小雜種”。

被扶起來的褚夫人嘴上仍不饒人,她一點都不怕褚相大人會再招呼她幾個爽利的巴掌,總不至于因為被皇上罷了職權和一個不明不白的外人而要活剮了她!

“滾!滾!!都給我滾出去!!!”

褚相大人面色極其難看,臉耷拉得極長。大抵是因為今天在朝上受了不小的打擊,方才的嗎三巴掌也耗費了他不少氣力。褚相大人沒再動手,只是厲聲呵斥著褚夫人和褚子甫,將兩人和一眾戰戰兢兢的家丁、侍女盡數都攆出了東院。

這下丞相府里諾大的東院里,就剩了褚相大人一個。

沒了其他人在一旁,褚相大人又是心煩意亂地在院子里兜上了好幾圈,時不時還要對準廊柱上的鳥獸花紋來上一腳。

可這樣做的后果,無非只是踢痛了他自己的腳趾。

“啐!”

褚相大人心中暗火無處發泄,喉嚨里也哽得他難過,這一難過,他渾身上下各處就起不自在。

明明是九月時節,他卻感到一陣陣要命的暑熱,這促使他將身上的朝服脫了下來。這是他自家的丞相府,又是無人在側,褚相大人索性將朝服揉成了一團,直接丟在了地上,自己進去了書房。

丞相府的書房最是個閑適的去處,冬暖夏涼,還有不知從何處來的一股梅花冷香。這不同尋常之處倒不是因為建造之初獨到的構造,而是因為書房下的密室。

準確地說,一切都該究緣于書房下密室里的那一枝白梅。

謹慎又謹慎,小心又小心,褚相大人確信真的沒有別的人進了他這素來不讓人進來的書房后,這才躡手躡腳地調轉了書架上一本書的位置,進來了通往地下密室的暗道。

“非然……是我……”

褚相大人走近了密室中心,那里只有一處私設的香案,香案上沒有牌位,沒有畫像,只有一枝看似才被折下不久的白梅。

整間密室里都浸染了一股久久不散的梅香,哪怕真的是只有這一枝白梅。

“非然……我……”

聞著鼻下絲絲不變,一如當年的幽香,褚相大人突然意外地變得拘謹起來。畢竟,他這次來得十分唐突,且失禮。

因為方才的急熱,他如今身上只留了寑衣。

“非然,這就是你說的報應嗎?當年……終究是我……”

褚相大人不單單意外地拘謹,他的言辭也變得怪異起來。他眉關緊縮,雙目卻是極其溫柔地,一邊喚著自家小女兒的名字一邊看向了香案上的那枝白梅。

那神情,仿佛是在與一位紅顏知己默默對視著。

一瞬間,隨著經年累月積染的梅花香,褚相大人陷入了許多年前的回憶之中。

那時的他還未入仕,只是在北郊外的一處茅草屋里只知道終日埋首書林學海的書呆子。

既是書呆子,自然是要被家里的“鳩盤荼”天天念叨的。

是以,受不了黃臉發妻的無端嘮叨,他每日一大早便會出門去往山頭的梅花林,有時一待便是一日。

后來更是搭了一處小院在那邊,若是無事,他便終日住在那里,或是信步而游,或是烹茶悟道,十分自在。

“嘻嘻嘻……你是何人?這么多年,可是頭一回有人能沖破了那瘴氣還好端端走進來的!”

“我……小生……”

只是一時好奇和純屬偶然,當初他只是為了避雨才誤打誤撞地闖進了那片神仙洞府。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那時的她,還是“陶非然”,而不是“褚非然”。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出塵的女子,即便他也同樣沒見過鄴城內紅玉楚館里有名的花魁,但他覺得,即便花魁在此,也比不上這樣一個女子。

不,是根本無法同她相提并論。她是仙子,如何能用平平無奇的俗物來比較?

就這樣,他認識了那處神仙洞府里的“陶非然”,他一點也不訝異于她的身份,她是北郊的山靈。

她也同樣不提防他,僅一面的交談過后,就告訴了他,她除了是北郊的山靈,更是負責看守被關押于此的妖邪。

她說,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外人了。

那日,他與她清談了許久,久到雨停了,又下過了另一場;久到夕陽西下,殘月一彎掛上了遠處的梅峰;久到鳥鳴風靜,周遭浸染了一股雨后獨有的幽冷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