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湛樨
“皇后近來如何?”
批看公文的年輕玄君從他的隨身內侍手中接過了一盞祛寒茶湯,仿佛蜻蜓點水,不經意地隨口問了一句。
“皇后娘娘一切安好,近來仍是常常去掩云殿去看望康王殿下。”
“哦?看望是么……可還有別的事情?”
半躬著身子的丹玉又一次感受到了背上有兩片刀子滾動的感覺。
“皇后娘娘同康王殿下每日相談甚歡,再無余事。”
“相談……甚歡……是么?如何個相談甚歡的模樣?你且說來……”
感覺到軒轅珷語氣突然轉平,丹玉背上也松懈了力氣,一直僵在那里的兩塊肩胛骨也被他松放了下來。
不過,就在他剛要暢快地松上一口氣時,軒轅珷卻突然扔了手中的公文,走下了書案前的坐席。
丹玉沒見到他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是在大步流星地正朝著寢殿外面走去。
“丹玉,還不快跟上?!既然皇后娘娘和康王談得那么高興,朕也要去聽聽!哈哈哈哈!”
一反常態,軒轅珷仰頭大笑著幾乎是大搖大擺地走出了他的寢殿,完全沒有平常那副穩重的模樣,甚至沒有一位玄君該有的樣子。
丹玉一點也不詫異。
時而陰沉,時而狂躁。軒轅珷近來陰晴不定,時常變成“另外一人”的時候是越來越多了。
見過好多回,丹玉已經習慣。他之前就曾從他那位被他親手送上黃泉的義父講過。
“這大玄的皇脈啊……多半是染了太多惡孽,所以這些個王孫貴胄沒幾個能好好活到老的……”
這話委實是不差。
從駕崩在梅園的祖皇算起,天啟先皇那一輩的王爺們死的死,殘的殘,到天啟二年時,也只剩了先皇,瘋掉的先齊王和最幼的燕王。
下一輩子弟,更是大多體弱多病,能成人的更是貧少,仔細算算,祖皇的血脈才不過到了第三代,如今也只剩了玄君軒轅珷,齊王軒轅理,燕王軒轅鑠和康王軒轅理。
怕是這軒轅珷身上也帶了癲狂的隱疾,丹玉如是想著。
“快走!快走!!快點走!!!”
興致異常高漲的軒轅珷十分嫌棄身后丹玉拖泥帶水的步伐,一路上,似乎到了每走上四五步就要催促一聲丹玉。
丹玉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加快腳步,緊緊跟在突然變得有些癲狂的軒轅珷身后。
出了寢殿,穿過幾條宮道,軒轅珷和丹玉已然來到了掩云殿外。
然而,在這個時候,軒轅珷卻又在掩云殿外停住了,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似的,所以不打算入殿。
丹玉不明所以,只好安分地守在軒轅珷的身后,看著他在掩云殿前踱起了步子。
他想,或許軒轅珷仍然不知該如何面對軒轅琲。
他先殺了劉出,而今又殺了謝太傅……
“哈哈哈,丹玉!隨朕先去玄霜殿等著皇后!”
莫名其妙地,在掩云殿前少說轉了也有五六圈的軒轅珷突然又是仰頭大笑,一只手干脆也叉在了腰間,騰出來的另一只卻是過來拉扯起了丹玉,半拖半拎地帶著他朝著玄霜殿的方向走了。
這二人前腳一走,后腳便有一角月白的袍子閃過了半開的掩云殿大門的門縫,仿佛一只輕靈的貍貓。
丹玉連忙快了腳下的步子,心里卻又不禁一陣嘀咕,畢竟他還從來沒見過軒轅珷有像現在這般癲狂的時候。
好似他不是軒轅珷……不對,不對,就算眼前的這人再瘋,也是如假包換的軒轅珷,是大玄的玄君。
然而,被一路提著衣領拖到玄霜殿的丹玉恐怕也不會想到,他眼前的軒轅珷,不過是有著軒轅珷殼子的妖邪。
“快點,快點!!!”
從掩云殿到玄霜殿,軒轅珷是特地拎拽著丹玉從一條少有人經過的宮道過去的。
軒轅珷,或者說是現下正占著軒轅珷的殼子的妖邪似乎特別不滿意丹玉那慢吞吞的步子。即便他已經像只老鷹捉了獵物在爪中似地拖拽著丹玉,他仍然還在口中催促著不停。
這也難怪,往常丹玉沒在他跟前伺候著的時候,他總是運上身法快行幾步,往往都是眨眼間的功夫挪移到要去的地方。真正像現在用腳走,他不習慣。
“下官見過皇上……奴婢見過皇上……”
“免禮免禮!”
玄霜殿不比掩云殿門前那般冷清,不等走到近二三十步的地方,拎著丹玉的軒轅珷就陸陸續續見過了好些女官和宮人。
自然,這些女官和宮人,見到丹玉這副模樣,也都一個個低了頭,生怕自己也哪處不對,惹惱了軒轅珷。
許是覺得樣子不太妥帖,等走進了玄霜正殿,軒轅珷立刻將手勁一松,丹玉脫開開,險些沒撞到朱漆雕柱上。
“哈哈哈,你可真是笨手笨腳!”
不知道什么時候,軒轅珷已經站在了那根朱漆雕柱旁,伸出了一條腿來,將快要迎頭撞上柱子的丹玉一腳踢倒在地。
雖然是個不太合他眼緣的凡人,可到底也是自己這身殼子的血脈相連的兄弟,這一撞要撞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奴才謝過陛下!”
忙不迭地從地上利落地爬了起來,丹玉又是站到了軒轅珷的身側。
“陛下,可要奴才為您備上茶湯?”
今日鄴城內無雪,卻有搖枝寒風。便是小跑了一路過來了玄霜殿,丹玉也覺得身上還是有些冷的,更何況,眼前的軒轅珷匆匆忙忙“趕來”玄霜殿,連雪裘都沒來得及披上。
“唔……好……”
在眼前隨意進來的一方不知道名字的庭院里,軒轅珷左顧右盼,最終將目光鎖定了一處廊下的棋盤。
他從容地盤膝坐了下來,瞇縫著雙眼應了丹玉。
“慢著!你去寢殿書房,將屏風下暗格里的酒替朕取來。”
軒轅珷一邊說著,手上一邊擺弄起了棋盤上黑白錯落的棋子,細看,他是在自己和自己下著這棋盤上已有的棋局。
“陛……陛下?”
聽了軒轅珷的吩咐,丹玉愣了愣,他還從不知道原來軒轅珷在自己的寢殿里秘密地收有藏酒。
就在丹玉驚愕愣神的這陣功夫,軒轅珷一手執白,一手執黑,緊盯著棋局的眼睛突然起了變化—他的左眼眼底泛起了一陣幽綠。
“信雪穿庭,朕讓你去將信雪穿庭取來。”
軒轅珷偏了偏頭,右半張臉望向了丹玉,丹玉連忙應了這一聲吩咐,腿腳麻利地趕去了軒轅珷寢殿的方向。
“唔,你當真舍得?”
“不是舍不舍得,而是你絕無贏朕的可能!”
“嘻嘻嘻……話可別講得太早……”
前腳丹玉離開,后腳與自己對弈的軒轅珷突然莫名其妙地嘟囔起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伴隨著每一句語氣的變化著的,還有他的左眼。
熒光明滅忽閃,這讓正與“自己”交談和對弈著的軒轅珷看起來更為詭異了。
與此同時,丹玉人已是急匆匆地趕到了寢殿書房,他跑得太急,在屏風前蹲下來時,還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雖然軒轅珷對他的吩咐不過幾十字,甚至沒有詳細告訴他到底是哪處的暗格,可這難不倒丹玉。
仔細地翻找翻找,再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他能做到。況且,他并不需要將每一個暗格都翻找一遍。
既然是軒轅珷珍藏寶貝到都要收到寢殿暗格里的美酒,那他想必已經是很久沒有動過了。不常動的東西,自然總是被壓到最后,或是某處看不見的角落。
最后一格暗格被打開了,里頭有一小壇,瓷白色的,似乎還隱隱透著梅香。白瓷小壇里淡紅的酒漿打在內壁上,倒襯得瓷面看上有些淡粉。瓷壇的封口處,被人貼了一道紅底黑字飛金的簽子在上頭,簽子上寫的,也確實是軒轅珷要丹玉來尋的東西—信雪穿庭。
確認無誤,丹玉兩手輕輕地將白瓷壇捧了出來,好似是在抱著一個筋骨嬌嫩的奶娃娃一樣。
但是,這處暗格里除了信雪穿庭,尚有一件別的東西。
像是一角被火燒了只剩一半的書信。
丹玉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陣偷看的沖動,事實如此,他也確實這樣做了。
然而,在雙眼掃過那書信上的殘言片語后,看信的人臉上出現了讓人難以想象的錯愕神情。
“不會……不可能……不可能……”
丹玉一下子坐倒在了身后的空地,殘信也飄落到了地上。
他方才委實是跑來得是太急了,直到現在也沒注意到這個被他打開的暗格門上,沒像別的暗格門上有著一層厚厚的積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