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湛樨
時值五月將暑,比之鄴城的氣候,地處偏遠的北疆才同中原三四月的光景一般。
軒轅琲騎在馬上一路上看過了草原上的點點新冒的翠青,心中陰郁已然去了大半。前日夜里她來時看得不真切,完全沒注意到這邊疆風光已與她初至白狼關的時候大有不同了。
“狼主,前方便是阿帕古白塔了。”
一行人從北疆王宮出發,行了不多時,看見了那圣白塔尖,朱邪靈璇便出聲提醒了還騎乘在馬上的忽羅都一句。
聞言忽羅都即刻便跳下了馬,隨后軒轅鑠也跳下了馬,接著便是許赫。眼看著眾人一個個都跳下了馬,軒轅琲想著許是那阿帕古白塔里真的是供奉了神佛,便也入鄉隨俗地一并跳下了馬。
“靈璇,你我之間不必這么見外,大家都是兄弟、一家人。我喚你一聲‘靈璇’,你卻喚我為‘狼主’,這樣未免太生疏了……”
將近阿帕古白塔和北疆界域,一路上便多了不少巡邏的北疆士兵。他們見了忽羅都一行人,個個都會立刻停下來,向忽羅都行禮,接著才繼續他們的巡邏。
忽羅都已經對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他毫不在乎自己北疆狼主的尊貴身份,一路上,反而一句句同朱邪靈璇用漢話聊起了天。
雖然,他往往要說上三句,朱邪靈璇才會回他一句。
“小王叔,你知道我們這要去的阿帕古白塔究竟是什么地方嗎?”
“我要是知道早就同你講了,還有,叫我十一叔,把那個‘小’字去掉啊……”
“知道了,小、王、叔!”
這邊軒轅琲和軒轅鑠兩個跟在后頭小打小鬧,在他們兩個前頭的許赫心中也不免起了疑惑。
在北疆話里,“阿帕古”是英雄的意思,這樣看來,那這阿帕古白塔該是他那位舅父,前代北疆狼主舍虎的祭塔?
路程不長,很快他們一行人就來到了塔門前,比之他處,門前除卻巡邏的北疆士兵外,尚有兩個兩個年紀不大的,看上去不過才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他們的臉上和朱邪靈璇有著同樣的黛青紋飾,也有著同樣鳶尾藍的眼睛。
“你們兩個先下去吧,今日狼主和許赫要入塔祭祀。”
朱邪靈璇吩咐與她同族的這兩個少祭司時,下意識間說的仍然是漢話,一左一右的兩位少祭司倒也明白了朱邪靈璇的意思,立刻退到了一旁。
只是,在經過許赫的時候,其中一個被許赫攔了下來。
接著,軒轅琲和軒轅鑠便聽見許赫的嘴里冒出來了一連串的,他們二人聽不懂的北疆話,一直到最后,他們也只聽明白一句“阿帕古”,卻也一樣不清楚這在北疆話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漸漸地,許赫的神色變了,震驚、悲痛……最后都忍痛凝結成了緊鎖如盤虬的眉關。
當年他的父親許蛟許將軍,身葬黃沙,最后送回來鄴城埋入南皇陵的也只是一副舊盔甲,還是那位女冠四下無人之時將一半的骨灰送還了他。
想不到,這么多年來,女冠當日所說另一半的骨灰正陪伴著他的阿娘竟是這個意思。
“許赫,不管當初玄國那個昏君是如何同你們說的,我忽羅都在這阿帕古白塔前發誓,當日我們等風暴平息之后,五千許家軍所在,唯有滿地尸骸……”
忽羅都說著,喉頭隱忍著哽咽,聲音也變得有些不同尋常。
可在下一刻,這雄踞一方的北疆狼主卻又神色如常,反是忽作了戲謔。
“狡兔死,良狗烹。當年若是留在我北疆,也不至于此!”
真相被揭露的一刻,眾人之間唯余沉寂。
蒼天無眼,玄國戰神一世忠英毀沒黃沙;蒼天無眼,五千將士魂散他鄉;蒼天無眼,始作俑者無所報應!
“當年前任大祭司的故友尋出了許將軍的遺骨和他的兵器銀虬,一半骨灰帶回了鄴城,一半骨灰和銀虬便隨同大長公主的遺骨一同供在了這阿帕古白塔之中……”
朱邪靈璇緩緩道來當年之事,心中不免想起了前任大祭司曾向她提起北疆太后與許將軍的舊怨。
太后的母國長魏被當時還是太子的天啟帝同戰神許蛟率兵攻破了都城。長魏國君與一眾皇族雖然主動獻璽投降,卻被天啟帝下了死令,一一當場格殺,懸首城門示眾。
至于宮中其他妃嬪女眷和城中百姓,便任由玄甲軍凌辱強掠……
雖然聽說當年許將軍拒從天啟軍令,轉道駐守長魏城外,甚至執意為長魏國君和一眾皇族收殮了遺骨。
可在聽到嫁去玄國的妹妹去世的消息,先康王被天啟謀害身亡的消息時,太后對于玄國便只有恨了。
然而,當許將軍的遺骨被送回北疆時,她卻讓忽羅都好生將他供奉在了阿帕古白塔之中。
所謂“以德報怨”,念著當年為長魏皇族收骨之恩,也不外如是。太后同許將軍的舊怨到底還是被她深埋心底,不愿再被人提起。
許赫這一回來,無異于又翻撕開了她心口上那好不容易凝痂的舊創。
況且,依據北疆承位傳統,雖然許赫并沒有一雙北疆王族人該有的湛藍眼睛,可他的的確確是北疆公主的兒子,這一點不容置疑。
如果忽羅都一直沒有大婚,生出一個有湛藍眼睛的王子或是公主,而許赫先有一個湛藍眼睛的孩子的話,那么這個孩子有很大可能會是下一任的北疆狼主。
許赫的出現,不僅僅是昔年舊怨恩仇的提醒,更是對于狼主王權的威脅。
朱邪靈璇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今日忽羅都此舉,真的只是開口挑釁這般簡單嗎?
“表哥,既然許將軍的銀虬就供在這塔中,不如……”
同樣在一旁沉默半晌,悲痛十分,軒轅琲一直深深地埋著頭,她突然間為自己身為玄國皇族而感到恥辱。
她弱弱地開了口,想要說些什么,聲音卻漸漸沉寂下去了。
北疆王族之事,她無由插手,身為玄國皇族,她恍然間覺得自己血脈中暗涌著延綿不絕的累代罪惡,雖然她什么都沒有做,可她仍然為此而感到愧疚。
與此同時,許赫已然跪倒在了阿帕古白塔前,俯身拜倒,隨后便掏出了靴子里的匕首,斷掉了自己的一綹頭發,又在自己臂上劃過三道刀口,任由鮮血順著他的指尖淋漓在地。
這一幕,讓軒轅琲即刻驚呼出聲,就在她要上前時,卻被朱邪靈璇給攔了下來。
“阿赫他……”
“這是北疆風俗,康王殿下不必驚慌……”
北疆有俗,凡親者喪,當為之斷發傷臂,以示哀凄。
明明在多年前的那個七月時節,他已經流過了淚,為何如今卻還是……
他真的很想他們了,就如忽羅都所說,如果當年他們一家人選擇留在北疆,一切都會截然不同。
“許赫,沉湎于過去的悲痛無濟于事,只會讓你變得軟弱啊!”
忽羅都譏諷之言再出,同時他抬手大拍起了手掌,隨著這擊掌令號,阿帕古白塔前不知從何處竄出了一只龐然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