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湛樨
隆裕六年,鄴城迎來了最為酷熱的一個夏時。
熱,究竟是有多熱呢?
鄴城皇宮內,御花園里正當時令的一湖蓮花都日漸枯謝,焦灼到只剩了滿眼的凋零殘葉。
就連湖水,肉眼可見亦是降去了不少,湖中央那坐落著太平小亭的淺洲近來更是界域日增,過了初伏,昔日太平湖幾乎便游不得船了,倒不是因那湖水將要干涸的緣故,只是水位降去甚多,原先沉在湖底有些見不得光的都顯露而出了。
再者,自從玄后褚非然故后,軒轅珷甚少來此,系在湖邊的小舟也都沒了內侍照看,模樣上尚可,卻只是撐著一副將散的架子整日飄蕩在那里罷了。
皇宮內如此,宮外乃至王都之外的玄國郡縣情況更不會好到哪里去,炎熱酷暑難耐,老天爺也不憐憫蒼生,一連數月,不見甘霖,禾萎苗稀,餓殍千里。
看了許多天上報來的奏文,出人意料地,軒轅珷這時候卻突然生出了“慈悲心腸”,一道御旨令下,命人開閘放掉了矜渠之水。
任是誰也想不到,在這般天災時節,軒轅珷會催令破除矜渠,一渠之水,順流而下,延路沖毀了都外百姓們的農田和房屋,泛洪中的眾多碎木間還夾雜著點點慘白,是不及逃離而喪命的無辜百姓,有的已然在這洪流中泡了多日。
為解王都旱情,破矜渠,卻也連累得下游百姓家破人亡,與其說是慈悲,更該說是造孽。
不多時這件事傳到了北疆,同時,軒轅琲也從白狼關守將的口中聽說了各個州城郡守紛紛起兵造反的消息。
“怎會……怎會如此啊!”
軒轅琲又一次騎馬沖出了燕王府,疾馳一路,白日里北疆廣原上是晴光萬里,可到了日落之時,便漸漸有些冷了,她出來得匆忙,并沒有披上斗篷,抬眼看著遠處那融陽入地,軒轅琲不禁打了個寒顫。
“為什么!為什么?!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就不怕遭報應嗎!!!”
難以言說的心痛,軒轅琲紅著眼睛對著鄴城的方向大喊大叫,就好像此刻她咒罵的那個人就在她面前一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罵許久,軒轅琲不知何時從馬上跌落到了地上,可饒是如此,她卻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傷痛似的,用拳頭捶砸起了地面。
那一刻,她已經罵無可罵,只剩了滿腔痛心疾首的悲憤!
“以天下之命易一身之尊,悲夫!吾不知得天下將以何為!”
腦海里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昔日的他也曾堅定不移,誓要做一位明君,可如今卻是讓百姓感到絕望。
發泄一通,軒轅琲縱是天生蠻力,也到底不過是一具肉體凡胎,她的兩個拳頭的指節已經血肉模糊一片。
她安靜了下來,閉上了眼,可在那一瞬,她仿佛看見了那些慘死的百姓的不散冤魂。
軒轅琲再次有了那樣一種負罪內疚的感覺,甚至她覺得就連自己身上的血,也是臟的。
“軒轅珷!軒轅珷!!軒轅珷!!!”
遼闊無人的北疆廣原上的這一角,此刻此時,只能聽得見軒轅琲啞著嗓子的怒嚎。
“阿時,我們真的不要去勸勸她嗎?”
遠處的坡地上,趴伏在地將自己的身形小心掩住的謝瑾回頭問了問。
劉時這時候是背對著他,蹲坐在坡后的,聽了謝瑾的話,頗為淡然地搖了搖頭。
他方才和謝瑾來時,隨手從地上拾起了一根細枝,如今,他正握著它在地上寫畫著什么。
“可是阿時,這丫頭看起來好像有些瘋魔了……”
“我比你更了解她,勸解對她無用,如果真正瘋魔,你這曾經瘋魔的人在此,那時你再出手也不遲。”
“可是……”
“總是要讓她喊罵夠了,她才能明白她該做些什么。”
無視謝瑾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劉時卻在此時變得異常冷漠,就好像他的心中從來不曾存在過軒轅琲這個人一樣。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軒轅琲憤怒不已的叫罵,他著實是不能當做沒聽見的,可他知道,他該放手,甚至推開,讓她獨自去面對這一切。
“咔……”
劉時手中的細枝終于是斷了,這一頓,讓劉時愣神看向了自己寫畫的那團亂糟糟的痕跡。
自以為鎮定自如,可事實卻是他的心緒早已亂了。
與此同時,軒轅琲叫喊許久,終是耗盡了氣力,癱軟倒在了地上。
闔眼,不愿再開口多言,可軒轅琲腦海里卻突然生出許多字和聲音來,吵嚷不停,最后又像一攤攤泥似地都混雜在一塊,再分不出什么你我他,通通匯聚成了唯一的念頭。
這念頭只有一字,卻足夠驚心動魄。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和失望透頂,即便那個人有一天真的會要了她的命,她軒轅琲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嘆了口氣,軒轅琲再次睜開眼,溫潤的淚液即可滑落了,直接順著耳邊的碎發滴進了她的耳朵里。
也是這時候,軒轅琲的視野里出現了兩個方才躲躲藏藏的人,他們正一左一右顛倒著看向她。
軒轅琲沒有任何反應,一雙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看著漸漸黑下的天宇,仿佛此刻出現的劉時和謝瑾就像不存在一般。
于是,劉時和謝瑾二人也躺了下來,一左一右緊挨著軒轅琲,他們兩個也一同望向了黯淡下來的天色。
夜空之上,月明星稀,可以預見到明日又會是晴朗的一日。
仿佛是在那時,心意相通,明明四周已經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可無論是劉時還是謝瑾,他們都沒有開口勸說要軒轅琲回府。
就這樣,三人在原上躺了很久很久,直到軒轅琲來時騎的馬突然不同尋常地揚起蹄子,嘶鳴了一聲。
是意料之中有些姍姍來遲的第四人。
“前路茫茫,就由我等三人為康王殿下引路前行。”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寡言少語的一開口是比旁人來得更為細膩深邃的話語。
驟然生亮,許赫帶來的火把替軒轅琲照亮了歸途,同樣一個鯉魚打挺,謝瑾和軒轅琲穩穩起身,劉時稍慢了一步,借著火光,抬起右手下意識地為軒轅琲理平了衣袍上的褶皺。
末了,看出了軒轅琲有些瑟瑟,回去的路上,劉時干脆脫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軒轅琲的身上。
從小伴讀在側,不覺照顧她已成了他的習慣。
“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會陪著王爺。”
“當年捉鳥摸魚是我帶著王爺,如今要做什么,是該換你來帶著我們了。”
默契地,四人同時騎馬并肩而行,軒轅琲終于下定了決心。
而劉時,望著天上皎皎明月,忽地一笑,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舊事。
那日康王府的抓周禮上,那軟糯糯的團子并非什么都沒抓到,她一眼就認定了他們三個。
他們兄弟三人下界一直苦苦尋覓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是她啊……
這邊軒轅琲決意起兵,燕王軒轅鑠當即便決定一同起事,至于白狼關一眾守將,這近一年的時日,大都知曉了軒轅琲確是賢王,他們見許赫甘愿冒這般謀逆的名頭,且軒轅珷所作所為已是天怒人怨,紛紛轉身投入了燕康二王麾下。
先前那曾與許赫在演武場上打得難解難分,終是一招敗陣的鄭大飛更是第一個站出來,帶著眾人拜伏燕康二王。
兵馬已足,只待過了暑熱時節,軒轅琲和許赫等人便出師西行,而軒轅鑠則是聯合北疆盟軍東行南下。
雁夫人和公儀公主被妥善安置在了北疆王宮中,不必擔憂。
話至兩頭,且說在軒轅琲和軒轅鑠一同前來,同忽羅都商量結盟的那日,他和軒轅鑠也一并知曉了軒轅琲女兒身的身份。
幾乎是同一時刻,堂堂北疆狼主和大玄燕王都一驚一乍地跳了起來,滿臉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軒轅琲。
軒轅琲倒是不緊不慢地用匕首割下了一塊烤羊腿塞進了嘴里,淡定自若,她在來之前就已經預想到了兩人的反應。
至于她為何突然要吐露這個秘密?
她已經躲了太久,如今既然要做這般驚天動地的大事,她自該對身邊的親友坦誠相待,更何況,雁夫人知曉,劉時、謝瑾、許赫知曉,聿清臨知曉,北疆太后知曉……
已有太多人知曉的秘密,不該再算作是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了。
震驚之余,忽羅都和軒轅鑠仍然難以置信,忍不住上前,一個摸起了軒轅琲的耳朵非要看看上面是不是穿了耳眼,一個湊近了許多,要小心翼翼辨別下軒轅琲身上是不是有一股脂粉味。
軒轅琲也不再言語,隨他們去,可等到這兩人終于不再瞪大了眼睛的時候,他們卻哈哈笑將起來。
“哈哈哈,小琲兒,你居然騙王叔。”
“哈哈哈,好表弟,你也騙了表哥。”
他們不約而同地以為這是軒轅琲為自己延遲與那漢國公主婚約的拙劣借口。
直到軒轅琲再三強調,一臉認真,他們又是驚訝得嘴巴可以直接同時塞下兩個煮雞蛋。
“王叔好,我是你的侄女軒轅琲。”
“表哥好,我是你的表妹軒轅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