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匠聽得心急意切:“不是剛剛走嗎?若是我,肯定沖上街,攆上去了!”
顧植民道:“你以為我沒追上街?”
“難道,又沒追上?”
“我轉身沖到街上,依稀還能嗅到一縷暗香,循香找到電車站,只見那里空空蕩蕩,想必來遲一步,人剛剛上車走了……”
“太可惜!”小皮匠捶胸頓足。
“先有可惜,才會珍惜。何況我追的是夢中人,是夢中境,能輕易追上的東西,那便也不是夢了……”
再說那日,顧植民尋人不遇,怏怏回到書局,小董見他莫名惆悵,卻抽出一張紙,抖得嘩啦啦直響,道:“別喪,人雖然沒見到,但也不是全無收獲。我見她轉書店卻不賣書,就假借名義,說她中了獎,可以免費來這里讀書,還讓她登記了姓名住址,你看——”
小董話未講完,顧植民早一把將紙搶過來,只見上面用自來水筆寫著兩行娟秀硬骨的小字——“徐幀志上海愛國女學”的字樣,便拔腿欲去學校探訪。
小董急忙將他攔住,又說:“你稍安勿躁!如今是夏天,學校都放了假,你去也找不到人!我既然‘矯詔’允了她可隨時來店里白讀書,她豈有不來的道理?”
自從書局換了司理,就再也沒開放人白讀書的先例。顧植民曉得小董一片苦心,連忙要去街上買汽水,卻被小董喝住,斥責道:“你這是門縫瞧人!之前讓買汽水,也是試探。我看重的是你這個朋友,豈是那幾瓶汽水?你且放寬心,趕緊回米號忙,人家一來,我就派人知會你!”
顧植民千恩萬謝,走到門口,又想起什么,跟小董索要到徐幀志登記的小紙片,又怕拿在手里出汗污染了芳澤,于是花錢選了本《曼殊詩選》,鄭重其事將紙片夾在書頁里,像捧著冰,握著雪,小心翼翼一路回到店里。
剩下幾日毫無書局來的消息,顧植民總覺神思悠悠,一閑下來便打量那幾行字跡,恨不能自己化身成那筆墨,絲絲縷縷浸染到紙里去。夜里他輾轉反復,點起油燈,看完紙片,又翻那詩集,只見有首七絕寫道——
“孤燈引夢記朦朧,風雨鄰庵夜半鐘。
我再來時人已去,涉江誰為采芙蓉?”
讀畢之后,掩卷長息,但覺得字字句句,寫的正是自己心事。
轉眼又過四五天,眼看要到七月盡頭,不待小董青鳥傳信,顧植民已經日日上門,幾乎將華夏書局的門檻踏爛。
小董見他捧著詩集,搖頭晃腦,像是換了一個人,不禁想起來什么,又叮嚀他道:“植民,你與其在這里神不守舍,還不如提前做些準備!”
“準備?啥準備?”
“啊呀!徐小姐可是地道大家閨秀,你是啥?說是米號雇的掌柜,但實際上送米拉貨,干的都是伙計的活兒!別說交往,就這身短衫粗布的打扮,人家就不會正眼瞧你!”
小董這話字字如霜刃,戳得顧植民又冷又疼。
“依我看,先不想后邊怎樣,起碼要先有與徐小姐攀談的資本吧?你趕緊去裁縫鋪,做身洋服,拐杖、皮鞋、手表,能置辦都置辦上!還有,若能約到徐小姐吃飯,千萬不要貪便宜走路,更不要坐電車,一定要車行租車……”
顧植民聽得心里別扭:“這豈不是裝小開,騙人家么?”
“那又怎樣?難道還真想癩蛤蟆吃天鵝肉?植民,上海灘天天講克拉斯,什么是克拉斯?克拉斯就是階級,人家是‘玉階仙仗擁千官’,咱們是‘胡為乎泥中’,中間隔的可不是楚河漢界,是天塹之別——你不裝模作樣,人家會青眼看你?”
“徐小姐斷然不是那種人……”
“哈?怎么就不是?上次我想搭訕,幫你留住她,可她遠遠躲著,側歪臉看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勢。你呀,想得還是忒簡單,有時候過于幼稚!”
顧植民聽得一愣一怔,他這幾日相思成災,但凡有人開了藥方,不管生熟對錯也得先抓來煎服下去。聽小董一番指點,他匆匆就要去置辦行頭,小董把他叫住,塞過兩個銀元,道:“別怪我說話太重,這份心意算我的贊助,你小子要好好努力,先跟人家熟識起來,我也盼著你打破什么勞什子克拉斯呢!”
顧植民曉得,小董這算刀子嘴豆腐心。他聽從朋友勸告,跑去裁縫張那里,定做一身夏天穿的洋裝襯衣,又托人買來一雙二手義大利皮鞋,打了蠟,上了油,澄明瓦亮,若不看磨損的鞋底,簡直就與新鞋一樣。
小董更是勤謹,整日磨著司理,借來一根法貝熱拐杖,一塊摩凡陀手表,還喚來悅椿飯莊的活計,給顧植民全套打扮上,往鏡子前一站——
小皮匠聽到這里,拊掌直笑:“‘人靠衣裝馬靠鞍’,想必那時候的顧先生,比今天的顧先生還風度翩翩,器宇不凡。”
“哈哈,錯了。駑馬配好鞍,那也不能日行千里;當時的我穿上洋裝,就譬如枯木掛上紙花,遠遠望著生機盎然,離近一看便露了馬腳。可惜啊,我彼時并未明瞭這一層意思,還顧鏡自憐,以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險些便鑄成大錯……”
顧植民置辦好行頭,每日在書局守株,但徐小姐仿佛石沉大海,再也芳蹤難覓。轉眼出了七月,上海灘突然又群情洶涌,原來有一艘日本軍船“萬里丸”,八月初來到上海,泊在浦東碼頭。
這日巡捕接到報案,說有個名叫陳阿堂的小販上船討煙酒錢,結果被日本水手活活打碎腦殼,斃于船上。日本人正要毀尸滅跡,被登船稽查的巡捕抓個正著。
五卅慘案剛過去不久,去年顧正紅,今年陳阿堂,中國人積壓一年的怒火又被燃起。適逢暑假,街上演講抗議的學生群群簇簇,上海各界踴躍發聲,請留法博士吳凱聲律師據理力爭。
顧植民不禁想起去年在大馬路抗議人群中嗅到奇香的情景,推測這位徐小姐也是愛國學生,于是趁著給學生送水的機會,四處打聽愛國女學徐小姐,卻一直杳無消息。
那日,見三馬路上又來了一群人高呼募捐,他跑過去觀望,復探詢起來,幾名學生茫然搖頭,不料對話卻被一位先生聽到,他擠過來,自稱是上海愛國女學的教師,問顧植民找徐幀志究竟何為。
顧植民滿臉通紅,好在他腦筋一轉,自稱與徐小姐是華夏書局的書友,要有事相問。先生聽了,頻頻點頭。
“倒像是她的風格。徐幀志年紀不大,卻著實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奇人。”
“哦?先生可否明示,請問她奇在何處?”
先生白顧植民一眼,又說:“你既與她相熟,難道還看不出?唉,可惜啊可惜,就算是此等奇女子,如今也陷入困境,左右為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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