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彬一口一口地細細咀嚼,眼神迷離,時而灼熱起來,又時而低沉下去,根本沒聽見謝尚的話。
謝尚:“……算了。”
這道主食,唯一的問題就是蟹黃膏少一分他最喜歡的焦脆感。
“唔。”
雖說是差了那么一點,但這炒飯入口,謝尚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經的曾經,他第一次做出讓父親點頭的菜時的心情。
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畢竟他如今已是功成名就,作為一個廚師,他這一生剩下的生涯,也不可能再超過現在的自己,他雖然依舊下廚,依舊做菜,依舊研究新菜,依舊教導家里的子侄輩,但其實已經沒什么別的追求。
若不想做御廚,他現在便是巔峰。
御廚也沒什么可做的。
宮里那幫御廚的手藝縱然是一等一的好,可一旦進了宮,做的菜也就是將就而已。
一來官家是個儉省的,再者,當了御廚以后,伺候的都是宮里那些金貴人物,做菜自然不敢再多加花樣,大部分都是但求無過不求有功,無功無過的,人還能活得好好的,萬一要是出點差錯,還不知會落到個什么樣的下場。
雖說官家仁善,不大愛罰宮人,但再仁善,那也是皇帝。
別說宮里的那些娘娘們,就是宮里得勢的大太監,他們也招惹不起。
御廚雖是做到了天底下所有廚子所能坐的,最高的位置上,可日子過得,到不見得能比得過他們這些民間的名廚。
謝尚仔仔細細地品味了下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不禁微微笑起來,又舀了一大勺蟹黃炒飯,含在口中細細咀嚼,決定不扣這一分。
別說這炒飯的味道好得超乎想象,哪怕它是焦的,糊的,半生不熟的,可它能讓食客吃出幸福感,那便是一碗好飯。
謝尚一邊品味,一邊看了看謝彬,謝彬的表情鄭重得過分,他顯然沒嘗出這飯里的那點不足,也或許是他沒有感覺到任何不足,反而眼睛里都是星光。
哎,這孩子大了,就再不會拿這樣的眼神看自家的長輩,對外人反而要敬重得多。
真讓人不甘心。
“這位客人。”
謝尚正沉浸在對舊日的美好回憶,還有忽然澎湃起來的情感中不可自拔,就聞見一股濃郁的醬香味,登時回過神,口舌生津,不由自主地舔了下嘴唇。
秋麗捧著白色的小罐子過來,笑道:“這是我家小娘子新調的醬料,說是正好配這蟹黃炒飯,客人不如試一試?”
謝尚連連點頭,打開白瓷小罐子一看,里面盛著滿滿一罐暗紅色的醬料,紅色的粉末裹著小肉粒,肉粒瞧著炸得略帶焦黃,微微泛著紅油,色澤飽滿又鮮亮。
都不用秋麗教,謝尚拿起小勺子嫻熟地舀了兩勺,擱在自己的炒飯里面,輕輕攪了一攪,挖出一大勺,一口填在口中。
“唔。”
他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睜大了一些。
就是這個味道!
他怎么也做不出來的這個味道。
謝尚做了大半輩子的菜,山珍海味料理得了,這尋常的五谷雜糧,也是信手拈來,可他卻再也做不出,他二十三歲生辰那日,他娘子親手給他煮的那一碗長壽面的滋味。
按說這是蟹黃炒飯,海鮮味重,和拿雞湯和青菜做的長壽面截然不同,當年他娘子是在鄉下的宅子里給他煮的面,用的是隔壁鄉親家養到七年的老母雞,肉并不大好。
他娘子在娘家時也顯少下廚,熬煮的雞湯有些咸,雞肉偏又硬又柴,還是他笑瞇瞇地給收拾殘局,把那雞重新挑出來剁成雞肉茸,做成小丸子拿油炸過,加在面條里一起吃。
小丸子炸的有些焦,但恰好就對了他的胃口,滋味甚美,讓他念念不忘許多年,但自從妻子難產過世后,他就再也沒做出過那般滋味的面條,他年年生日都要煮上一碗長壽面,可年年煮,次次都不對。
“哎。”
謝尚忽然有些惆悵。
他此時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經淡忘了妻子的音容笑貌,那些曾經刻骨銘心,以為生生世世都不會忘記的東西,原來,竟是能忘的。
畢竟已經過去二十幾年,時光這東西,雖說苦口,也是良藥。
“原來,不是顧廚的炒飯火候不對,是故意留下的這一點缺憾。”
太過完美的東西,吃過許是便要忘了,反而是這一點遺憾,他恐怕會記上很久,以后但凡再吃類似的飯食,或是看到類似的飯食,他便會想起今日這一頓餐食了。
謝尚笑瞇瞇地收拾自己亂了的心緒,那頭范大廚卻是死死盯著剛剛端上來的黃金疙瘩湯,哦,人家叫黃金濃湯。
范大廚看著清亮的湯碗里漂浮著的,被折成一簇金色薔薇花的金箔,盯著花瓣上飄在最上頭的那個小小的‘探’字,猛地抬手捂住心口,嘴角抽了抽,眼淚滾滾而落,他趕緊轉頭,沒讓淚水滾到碗里去。
“老夫人,您的黃金濃湯好了。”
耳邊倏然又傳來一聲輕柔和軟的說話聲,范大廚猛地扭頭,他旁邊一個衣著打扮皆是奢華的老人家眼前也放著一碗黃金濃湯。
湯碗里的金箔是被剪開的,全剪碎成了拇指肚大小的星星,整碗湯是金光燦爛,光是看,就讓人感覺心情愉悅暢快。
天底下有誰不愛金子?
誰看見金子,還能心情不好?
范廚猛地站起身,四下里張望,至少有半數的客人碗里有金箔。
也許是這個女廚子自己仿造的金箔?也許這不是金箔,是做成金箔模樣的面食?也許……
“嗚。”
范廚敲了敲自己的腦門,屁啊!他快羨慕死謝尚得的金箔了,偷偷去看了許久,還拿在手里把玩來著,就盼著今年他也有,這哪里是尋常金子,分明是身為廚師的榮耀!
他僵硬地轉頭看向水牌旁邊飄搖的招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一大堆‘金箔食用注意事項’。
光看這些東西,簡直覺得吃金子的難度,還要勝過吃河豚。
范廚:“……因材料難得,黃金濃湯只做二十份,先到先得,做完停售。”
一字一頓地把招子最下面一行字讀完。
原來今年所有的金箔,足足二十張,都在這里。
范廚忽就感覺自己那名為‘嫉妒’的病已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