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葉勝守株待兔,撈了一個正待逃跑的廖榮,押到了蘇清玖面前。
這時,織染廠的劉師傅也姍姍來遲。
蘇清玖命令將鋪子的大門盡數打開,由劉師傅帶頭,將店中的粗制濫造品一一找出來,再由雪霽記錄在冊。
所有的贗品,盡數堆放在店門前,不一會兒,便堆出了一座小山高。
“行,真行!”蘇清玖快咬碎了后牙槽,狠狠地瞪著廖榮,只說道:“這么多的贗品,你從何處得來?”
廖榮不語,頗有些不服氣地斜眼看向蘇清玖。
“說不說?”蘇清玖瞪了回去。
她的眼神有幾分狠絕,叫人不能輕視。
廖榮的氣勢收回了幾分,卻依舊不肯吭聲。
蘇清玖冷笑道:“既不愿意說,便到大牢里說去吧!雪晴,去請鐘小公子來,這訴狀,委托給鐘翠閣來寫,即刻押他去衙門。”
廖榮實在沒想到,會突如其來地來這么一套,饒是他八面玲瓏,也做不到向一個小丫頭求饒,更何況,這批劣等貨的來源,可說不得啊。
一想到背后那個人,他又挺起了勇氣,即使鬧到了衙門,料想按察使大人也不敢辦這個案子。
把不順心的人處理了,蘇清玖的心情暢快許多,掃過店中戰戰兢兢的幾個伙計,冷聲又道:“此事由廖榮負責,你們的責任,我不予追究。從今日起,此店閉店十日,若有想要離開的,來我這里領上五兩銀子,便可離去,若是還想繼續干下去,這十日的工錢照給,十日后繼續來上工。
不過,我們丑話也說在前頭,以前我不管你們如何插科打諢,玩忽職守,我只當是過去的事情,不予追究。
可若是再讓我瞧見,罰錢的罰錢,開除的開除,我絕不會心慈手軟。考慮好了,便過來統計。春兒,你來負責。”
做完了這一切,蘇清玖環顧這空空如也的店鋪,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抬頭時,目光變得更加堅定,大步走了出去。
頭頂的陽光略有些刺眼,倒并不曬人。
那些劣質的布匹,靜靜地躺在陽光下,散發著土氣而輕浮的光澤。
葉勝拿著一面銅鑼,當當當敲個不停,更多的行人聚集過來。
蘇清玖站在那臺階上,掃過一群圍觀的行人。
“那是蘇家新任的當家!”有人竊竊私語著。
“怎么是個女娃?”
“聽說還是庶出的呢!大抵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頓整頓,敲打敲打。”
“唉,蘇家早就不復從前了,就是派個厲害的公子來,恐怕也很難轉圜,更何況一個女娃娃呢?又能做些什么呢?”
嘆息聲裹挾著嘲笑聲,一個女子,不被任何人看好,無人會說出一句,誰說女子不如男的話來,他們只覺得可笑,麻木地看著這場笑話。
突然,臺階上的女子動了!
空氣似乎在一瞬間靜止了。
屏住呼吸,凝聚目光。
那消瘦的人影,在日光下,彎下了九十度的腰肢,畢恭畢敬地朝眾人鞠躬。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了。
短暫的安靜之后,突然爆發出響動,他們面面相覷,小聲討論著。
“這蘇家的女公子,到底打得是什么鬼主意?”
不等眾人討論出個結果,只聽見臺上的人鄭重地說道:“各位父老鄉親,從即日起,蘇家商行,由我蘇清玖接任當家一職。今日,肅清查店,發現廖榮以次充好,欺瞞顧客。
為此,我在這里向諸位父老鄉親真誠地致歉。
凡是買到次品貨的諸位,從即日起的十日內,可以憑借有蘇記公章的票據前來退貨,一概支持,所有虧損,由我一力承當。”
一時間,百姓嘩然。
事實上,蘇記商行賣假貨的消息,早半月之前就已經悄悄傳開了,很多受害者前來退貨鬧事,卻都被奇怪地壓了下去。
大家自然也就明白了,蘇家乃是大族,家大業大,勢力更大,自己跟蘇家斗,無疑是以卵擊石,只能默默吃下這個啞巴虧,下次再不買蘇家的東西便是了。
“刮骨療傷!我看蘇姑娘頗有當年華佗的風采!”
“元安,難得聽見你夸人!”
人群之中,兩位翩翩少年公子正說著話。蘇安和鄒平出來逛個街的功夫,居然遇到了大料,一時間,憑借兩人敏銳的新聞嗅覺,很快鎖定了目標。
“不過……”蘇安目光深沉,里面暗含擔憂,無奈嘆息道:“據我了解,蘇記布行這半月來假貨泛濫,若是蘇姑娘要將這些貨物全數召回,恐怕蘇家拿不出這么多現銀。”
“蘇家產業眾多,盤根錯節,賣掉一些,總能湊出來的!”鄒平倒是并不擔憂,畢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家底不可能不豐厚。
蘇安嘆息搖頭道:“眼下賣產業,誰都能看出來蘇家是缺錢了。另外三大家豈是吃素的?當年蘇老太爺憑借一己之力,愣是把三大家族的布料生意給強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鐵定是趁你病,要你命的意思。又豈會誠心收購?”
“那……”鄒平皺了皺眉,忽然想到:“那看來只有平安票號還能有抵押借款的可能了。”
“平安票號自打數十年前入住金陵,便屹立不倒。確實是個變數。若是他的東家籍籍無名,還不婚不娶,無兒無女,只怕要成為金陵的第五大家。”元安也頗為贊同地感慨道。
這平安票號的勢力,在金陵人確實不容小覷。
“我聽人說,平安票號背后還有大東家,那胡老板也就是個放在臺面上的人。我看或許跟朝里的人有關。”鄒平神秘兮兮地伏到蘇安的耳畔小聲說道。
蘇安聽完后輕笑,這是誰都能猜到的事情,也就這貨當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調侃道:“喲,你都開始關心國家大事了,可真是難得難得。”
鄒平聽出打趣的意思,皺眉埋怨道:“你這潑皮戶,凈知道……”
“噓,別打岔!”
人群之中又傳來一陣清亮的女聲,溫和而不失威嚴,聽起來像是一陣溪水潺潺流過心間,令人暢快。
“為了表示對大家的歉意,從即日起,所有的贗品都會放在殿門前,贈與有緣人。贈與的條件很簡單,你們只需要將這個消息告訴給五個人即可。”
一時間,又是一片嘩然。
“這是真的嗎?那布料即使是贗品,也不便宜吶。”
“是不是真的,試試不就知道了?”
“若是大家想要參與此次活動,只需要在店前領一張白紙,請五個人按上手印便好,每日辰時之后,到入夜之前,可以前來領取,領完為止。”
蘇清玖再次補充道。
原來還是躍躍欲試的人,一下子便蜂擁上去,深怕領不到白紙,拿不到布匹了。
蘇安意猶未盡地品味著蘇清玖的決策,自言自語地笑著說道:“這法子,傳播性確實不錯,但要拿這么一批布料去換,恐怕也是巨虧啊!”
周遭無人搭理他的話,再定睛一瞧,鄒平已經領了三張白紙回來。
“鐘老大的,你的,還有我的!”他開心地像個傻子。
而蘇安也像是看傻子似的看他,頓感無語至極,“坦之,你家很缺錢嗎?”
“不缺啊!”
“你家買不起布嗎?”
“我家庫房里,什么綢緞沒有。”
“……”那你犯得著去搶一批劣質仿冒品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覺得白嫖就是很香啊!我們快去找人按手印吧!”鄒平一臉的興奮,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
這個活動總算是有些人氣,蘇清玖一擲千金,短短半日之內,便在金陵城里刮起了一陣颶風,大街上,小巷里,大院中,隨處可見有人手拿白紙,端著印泥,求人按手印。
有人領到了布匹,樂開了花,同身邊人炫耀,又引來了第二批,一時間成為了風尚。
蘇清玖留下幾個人看場子,自己則領著大部隊,浩浩湯湯地殺去了下一家,照樣查抄贗品,處理店中不守本分的人員。
一時間,金陵城的百姓歡天喜地,自夸蘇清玖是個大善人,而蘇家內部的高層——分店的掌柜們卻各個心如擂鼓,忐忑不安。
一日下來,走訪了五家分店,回到了家中時,天已經黑得透透的了。
幾個丫鬟們累得癱在椅子上,連手指都不想抬一下。
蘇清玖過了這充實而暢快的一天,身子也乏得很。
回到家中,母親見此情形,心疼地不行,親自準備了熱湯,將浴池熏得是云蒸霞蔚。
蘇清玖招呼著三個丫頭一起泡澡。
她們三個一開始還礙于主仆之別,不肯下水,但在蘇清玖的一再引誘之下,還是躺在了池子里,舒舒服服地享受著熱湯的灌溉。
“姑娘,明日還去嗎?”春兒負責記賬,最是辛苦,蘇清玖給她的一萬兩銀子,今日已經花得七七八八了,店里的伙計走了七成,剩下的三成,蘇清玖也不小氣,給了三倍的工錢補償犒勞。
蘇清玖笑著點頭道:“自然要去。明日要把剩下的十三家鋪子一并走完。”
“啊?”雪霽長大了嘴巴,“姑娘,今日才走了五家店,我腳都起了泡了!”
“那你在家休息吧,我叫雪絨一起去!”雪絨是小茉的貼身丫鬟,才十三歲。
雪霽聞言,立刻委屈巴巴地說道:“不行,姑娘,你不能拋棄我,我愿意走!”
蘇清玖噗呲笑了起來,不過,她也不會真的要小丫頭們遭殃,有幾個店她心里有把握,走馬觀花看看也就罷了,而真的做賊心虛的店鋪,經過今日這么一鬧,不等明天的太陽升起來,就該卷鋪蓋跑路了。
畢竟,今日可是叫鐘宇的狀紙已經送進去了五個。
翌日,也果然不出蘇清玖所料,剩下的十三家店鋪里,有八家的掌柜已經不見了人影,蘇清玖到店,伙計們也是乖乖地拿錢走人。
剩下的五家,掌柜的乃是爺爺的親信,跟了爺爺很多年,在蘇家的聲望和地位都很高,所以即使金老太太霸占的那段時間,也不敢真的把他們給開了。
而以他們的職業操守,也絕不會做對不起蘇記的事情。
只不過,這幾家店,也因為織染廠的布料供應不上,加上蘇記整體名聲的受損,生意比較慘淡。
彭掌柜說道:“少東家,您這番大刀闊斧,著實叫我們開了眼界。不過,要解決眼前的困境,織染廠才是關鍵吶!”
蘇清玖頗為贊同,無奈地嘆息,“金氏逼走了很多老師傅,很多布匹現在無法生產,這確實是個極大的問題。不過,你們放心,只要我們內部是團結的,這些問題早晚都會解決。沒有好布,我們可以賣平價的布,可以走進千家萬戶,讓更多的老百姓能買得起我們家的布匹。”
“難怪老東家常常夸起少東家,少東家雷厲風行又知變通,確實很有老東家當年的風范。”
對于織染廠的問題,蘇清玖已經思索多日了。
里面的問題十分復雜,一時半會兒,千頭萬緒的,竟也理不清楚。
這其中,最大的問題,莫過于老師傅的離開。
她想過去把他們都勸回來,但是一來,他們是被金老太太開除出去的,面子上放不下來。
二來,蘇清玖倒是愿意拉下面子去請人,但無奈的是,他們清一色地已經把自己簽約給了金家,若是公然違約,將要面對巨額的毀約金。
那筆毀約金,是蘇清玖也承受不住的費用。
這樣一來,蘇家的很多特色布料,將無人會再造了。
更加令人惡心的是,金家挖了這么多的老師傅,眼下正默默籌備著建個織染廠,相應的織布機,提花機都已經進場的。
自家的布匹,自家不能生產,反而要去競爭對手那里購買,這是何等的笑話啊。
織染廠中,該開的早已經開了,如今就是動不了工,動了工也只能織出一些最普通簡單的樣式。
至于特色的紋路和圖案,如何排線,如何走線,已經無人會做。
蘇清玖徒留幾聲無奈。
這一日回到家中,又是夜半時分,累得筋疲力竭的主仆四人,又在一個池子里泡澡,洗去一身疲憊,回到屋中,三人倒頭就睡,全然忘記了自己還有值夜的職責,倒是蘇清玖盯著頭頂的星空發呆,腦中天馬行空地走過很多想法,到了后半夜,才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