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蘿拂衣行

第二十九章 守城

一動不敢動。

只是看著。

看著他們行兇,然后一刀結果了張嬸子的性命。

看著他們結束,然后嘻嘻哈哈的遠去。

看著他們遠去,直到夜幕低垂。

夜幕低垂后,下雪了。

大雪落了白乞兒滿身,也掩蓋了這血紅的大地。

“走吧……”

婆婆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白乞兒身后,嘆氣,把凍僵的白乞兒抱走,白乞兒手上還死死的握著自己的小弓箭。

“我為什么,沒能射出這一箭?”

白乞兒大病了七天七夜,差點從鬼門關中沒有拉回來,在高燒時,他一直喃喃自語。

病好了之后,白乞兒就說,他要去參軍。

婆婆沒有阻攔,只是默默收拾好行囊,跟著白乞兒一起來到了距離北邊戰線最近的一處剛好在征兵的城,樊城。

這年頭,北邊的人都往南遷。

綿延千里的北部防線再也不是凜然不可侵犯的了。

時不時的小股蠻族騎兵入境,百姓們不堪其擾。

況且,誰知道下次割讓城池會不會就輪到這里了。

原先的開墾好的沃土,無人耕種,雜草叢生。原先的繁榮城鎮,也人煙稀少起來。

大批的北州最北的居民,不得不拋棄自己世代生活的家園,背井離鄉。

有點能力的都去往了中州、西州,就算不去其他州,只要往北州更南一些,性命就多了一分保障。

還留在城中的人也有,要么是家業帶不走的,要么是走不動路的,要么,就是獨身一人未報家仇視死如歸的。

而逆行的人,除了不斷被派來的軍隊,或者發配邊疆的囚徒,再沒有別人了。

樊城缺人。

這是一座在前線聳立的孤城。

它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后頭是就是平地千里。若讓蠻軍踏足,再想驅逐出去,就難上加難。

好在左邊有高山聳立,右邊有一座軍事大鎮,“雪城”,快馬一日便可馳援樊城。

最近戰事吃緊,戰損太多,上頭承諾的新軍卻遲遲未到。

不得已插上了招兵旗,來報名的人卻屈指可數。

看到白乞兒這種小孩帶了個老婆婆來,更是覺得稀奇。

雖然白乞兒看上去又十三四歲的身高了。

可是嘴上都還沒長毛呢。

招兵的人猶豫了下,實在太缺人了。便違心的把白乞兒給收了,名字記做“白七”,因為他也不會寫幾個字。

年齡記了“十五”。

就這樣被白乞兒混進去了,婆婆就在后方幫忙煮煮飯,補補衣。

婆婆人也很奇怪,好像把白乞兒養大了就完成任務了。

隨遇而安。

不管白乞兒要做什么決定,即使是要上戰場這么危險的事她也不發一言。

婆婆從小到大都沒教過他什么。

白乞兒知道婆婆的本事,婆婆晚上出去,不到一個時辰就可以帶回好多好東西。這些技藝,婆婆不教,他也不問。

婆婆只教他了一句話。

永遠不要欠人情!

原先,白乞兒總是不理解。

這教的有什么用?

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有點懂了。

張嬸子曾經給他納過雙鞋子,高高的靴筒,用心加厚了的內襯,暖暖的,再深的雪堆也不怕。

張狗蛋曾經偷偷給他分過家里的母雞生下的蛋,雖然只有半顆。

村長李爺爺,曾經到他和婆婆住的破屋子,帶領鄉親們親手給他們壘了一個灶臺,直通了炕下面。只要做飯時候生了火,睡覺也都暖和的,比婆婆胡亂堆得篝火堆好用多了,更持久。

還有王婆婆得了新的小孫孫,高興地滿村子撒糖,是鎮子上賣的那種南邊來的糖,軟糯香甜。

很貴。

從未吃過。

讓白乞兒甜到了心里。

卻再也沒有了。

張嬸子沒有了,李爺爺沒有了,王婆婆也沒有了。

白乞兒忽然發覺出,自己和婆婆雖然住在了山腳下,不算在村子里,可是卻受了村人這么多的恩惠。

這人情要怎么還呢?

怨不得婆婆說不要欠人的人情。

這還不上的滋味,還真是難受。

是不是如果幫他們報仇了,這個人情就算是還上了?

白乞兒曾經去問過婆婆。

婆婆說,一要世人覺得還上了,二要你自己心里頭覺得還上了。

白乞兒想了想去殺蠻兵報仇這個事兒,自己心里頭覺得可行。

又特地跑到鎮子上去問旁人。連著問了幾個,都說算還了,人死了還能怎么著呢,能給他復仇了,怎么不算呢?

親人都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吧。

白乞兒也逐漸振作了起來。他要為村子里的人復仇。

一開始,他們不叫白乞兒上戰場。

只叫他在后方搬磚、砌城墻、做飯什么的。白乞兒什么活都干的很好,極認真,比旁人快了不止一倍。就是為了上戰場。

可是老兵們卻都辱罵嘲笑他,說他不夠格,他力氣小,打趣他嘴上還沒長毛呢,嘲諷他連大刀都沒見過。

白乞兒憤怒,除了干活,就沒日沒夜的偷偷練習。

他能拉動一石的弓了,能騎上最烈的馬了,刀槍劍戟都用的熟練了。

老兵們卻都搖頭。

這是在保護他。

想上戰場還不容易?眼睛一閉,就死在那里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老兵們眼睛有多毒辣呢!這少年是個好苗子啊!

大家心里都對這小少年有些憐憫,才壓著他的銳氣,磨著他的性子。

后來。

白乞兒終于得到了上戰場的機會。

因為能拿得起刀槍的老兵都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除了殘兵,就是婦孺了。

大軍壓境。

白乞兒第一次在戰時登上了城墻。

帶著鐵銹和血腥氣的凜冽寒風,像刀子一樣割人的臉。

烏壓壓的蠻兵像是黑色的潮水,呼號著,涌動著。

而樊城像是脆弱的船塢,在潮水的拍打下,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也許下一次,就會徹底的被摧毀。

樊盛是樊城的守將,他焦急的來回踱步,每隔半個時辰就詢問一下手底下的親兵,“雪城的援軍呢,怎么還不來?”

親兵們也只得機械的回應,“去清了,去清了。”聲音中都充滿了絕望,早就去請了,發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去請了,可雪城那邊戰事也吃緊呢,又哪里來的人手支援呢。

大家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這么多年了。

心底都隱隱有預感,這次,怕是過不去了。

白乞兒站在城墻上,凝視著在三射之地遠的奔走呼號蠻兵,這次他不怕。

他偷偷拿著樊城無人能拉動的七石的大弓。

拉弓,瞄準。

就像他無數次練習的那樣。

就像他無數次在夢中瞄準那兩個蠻子,并且準確的射出那一箭一樣。

放弦,射出。

這次,夢變成了現實。

醒來,再也不會心痛。

一劍穿云,直奔敵首!

領頭的蠻兵首領剛剛還耀武揚威的看著這只必死的兔子。

下一秒,卻被一箭穿喉。

剛剛還洶涌的潮水瞬時亂了。

就在那個穿著一身風騷白貂,耀武揚威的在樊城下怪叫的蠻人倒下的那一刻。

他周圍的人呼啦一下圍了上去,哭嚎著,怪叫著。

似乎是個大人物呢。

白乞兒面上冷笑,其實手指都在微微的顫抖,他覺得一股熱血直沖向頭頂,那種興奮無以言表。

守將樊盛剛好看到了這一幕。

卻好似癡呆了一樣。

那一刻,看著少年,只覺得無與倫比的帥氣,像是看到了下凡的天兵。

蠻兵退了。

樊盛跪地痛哭,涕泗橫流,他不想死。

他被派到這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孤城,沒日沒夜的守城,每夜都無法安然入眠。

他本不是什么名將,卻因年輕時候不懂事,被人家夸獎兩句就臨危受命了。

若不是他運氣實在不錯,每次到了絕境都有高人相助,或者緊要關頭剛好有援兵趕來,他都不知道要死了多少回了。

只是,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場上,誰又敢真的指望運氣呢!

城里剩余不多的兵將和百姓們,含淚把白乞兒拋到了天上,城中的士氣前所未有的高漲。

他這一刻,是英雄。

蠻兵退了。

少年英雄守城。

沒等樊城再次陷入絕境,雪城那邊的援軍來了。

勝了。

論功行賞。

可守將樊盛卻把射殺蠻族褐顏部右賢王的功勞認領下來了。

他對上面匯報說,這一箭是他射的,獨守孤城十日,又射殺敵首,功勞很大,他連升了三級。

樊城剩余不多的老兵都在背后怒罵他,厚顏無恥、不要老臉了,貪人家小孩的功勞。

可是無所謂了,樊盛升遷了,離開了這里,不必再守樊城了。

他帶著年少的白乞兒一起走馬上任了。

樊盛領兵打仗的功夫一般,運籌帷幄的功夫更是平平。可是他也有優點,混跡在軍場大半輩子了,他自認為對于人心的把握有幾分心得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這么年輕的少年人,這么好的箭術,這樣大的功勞。

要知道,北州軍,可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修羅場!

有多少英才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陰謀詭計之下的。

而今他年齡夠老,資歷夠高,會點頭哈腰,也會結黨營私,像一條油滑的老泥鰍,還不至于被人視為眼中釘。

他帶著白乞兒來到了北州軍正面迎擊蠻軍的主戰場。

放在手底下最不起眼的步兵軍團做一個小小的兵士。

卻也抵擋不住少年的熱血,不要命的拼殺。

“婆婆,到了今天為止,算上那個破賢王,我共殺了五十三個蠻子了,剛好是不化村男女老幼的人數,一個不少,我是不是了把人情債都還清了?”

一日,白乞兒興奮的跑到了燒鍋爐的婆婆面前。

“你心里頭覺著呢?”婆婆問。

“我覺著心里頭松快多了。”白乞兒說。

也再沒做過,自己手握著弓箭,卻似石頭般抬不起來的夢了。后頭這句,白乞兒沒說。

“是啊,這心里頭,就松快多了。”婆婆意有所指的感慨了一句,她厭棄的甩了甩手上的鍋灰,“接下來,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繼續打仗!”白乞兒興奮地道。

婆婆的臉忽的黑的和手上的鍋灰一樣,“為何?你不是已經還了債了?”

“婆婆,你瞧我這一身的本事,”白乞兒比劃了下手臂上健碩的肌肉,“人人都夸我是武曲星下凡呢,我若不打仗,還去干嘛?回到深山老林里,打兔子嗎?”

白乞兒接著道:“兵士們說了!除了不化村,這北州大地上有成百上千個村落慘遭屠戮!左右我也無事,就替他們把人情也還了!”

人情還有替著還的?

婆婆苦笑。

“罷了罷了,你想留就留吧。”婆婆繼續朝鍋爐里頭填著柴火,一邊唱著不知名的曲兒:“世途旦復旦,人情玄又玄④……”

即使有樊盛壓著,白乞兒還是躥的太快了。

連上層都逐漸有耳聞,平民軍中出了一個悍將“白七”,年紀輕輕,勇不可當。

一日,樊盛衣衫不整的沖到了白乞兒所在的下士的營房,在一眾兵士的目光中拉住正在整理行裝的白乞兒,急急問道:“你要去鐵狼小隊?”

鐵狼小隊是斥候小隊其中一個,一般以十人為一小隊,獨立行動。

既負責深入敵軍偵查,也負責勘探地形,因為配了快馬,有時也會掃蕩軍后流竄的蠻族騎兵。

肩負重任,死亡率極高。

白乞兒厭惡的甩開他,冷聲道:“樊將軍這幾年后方可坐的安穩?當年蒙你收留,你搶我軍功我不說什么,你壓我晉升我也不說什么。如今這鐵狼小隊遠離中軍,難不成也礙你眼了?”

樊盛失魂落魄的看著走遠的白乞兒,不知要怎樣跟這年輕氣盛的少年人說清楚,自己這多年來的用心良苦。

白乞兒頭也不回的走遠了。

他清楚這是個危險的兵種,可是也是白乞兒多番考察后,夢寐以求的兵種,他個人能力極強,在這種獨立作戰的小隊中,可以不必聽從中軍指揮,自行決策、獨立作戰,他覺得自己可以在這里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原鐵狼小隊在一次行動中,遭遇了敵方的大部隊,只來得及逃出了隊長鐵狼一人,其余人全部犧牲,正是要補充新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