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三五日。
最艱難的路段已經過去。
在那片滿目瘡痍和灰燼的土地上,埋葬了數不清的人。
那座受災最嚴重的城,像是一根噩夢,埋藏在樸蘿的心底。
這世上能從那邊生還的人,除了魔鬼,就只有極幸運或者極有能力的人了。
而他們三人、兩匹瘦馬、一輛破車駛出那片區域的時候,叫路邊的人都躲閃。
后頭的路程又恢復了之前的樣子,雖然大把的難民,可是又逐漸有活人行走的蹤影了,他們雖然骨瘦如柴,可是卻還活著。
也有了官府和富戶的身影。
又兩日,遙遙的可以看見大水了,那是浩水,幾經改道,淹了一片又一片的沃土,它終于回到了原來的河床。
他們終于到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浩水,浩浩蕩蕩,里頭總有些魚蝦可吃,逃到這水邊的人,雖然不能渡河,可是也不至于餓死。
若是土地養不起人了,山川河流總也能養活一些人。
樸蘿看著這車外頭的行走的人,有些怔忪,如果現在可以看到氣息,是不是他們的黑色都已經消失不見了呢?
樸蘿不知道,她習慣了可以看到每個人身上的氣息和顏色,突然失去了這些,就像是從彩色的世界,變作了黑白的墨色。
有些不習慣了。
只能根據這些人的外表來判斷,他們沒有那樣瘦得脫了形,大概也是有活力和生機的吧。
他們一路行到了河岸邊。
可以看到那邊排著幾條長長的隊伍,隊伍的盡頭掛著一張張寫了“粥”字的旗幟。
有前頭領了粥的人急匆匆的往后趕,他只領到了一碗,可是卻似乎著急給家人的樣子。
那粥里清湯寡水的,見不到米粒,還有泥沙。
白荷原本躍躍欲試的想去排隊,看到卻直皺眉。
白乞兒卻說:“這樣不錯了,可以吊著人的一口命,如果真的領米領面的,能領到的就不一定是真的需要的人了。”
聽旁邊人的說法,這些施粥的鋪子似乎是河對岸的人派來的。
南越王扶持了七皇子,他因為以皇子安全為重,不愿意接納大批的災民過河,可是又因七皇子心善,所以派人來施粥。
災民們也都稱頌七皇子的仁義,也不知道這個冒出來的皇子是什么來頭,只不過給了粥那自然是好人了。起碼比早早帶了錢款跑路的官府的人強。
白乞兒多方打探如何過河,卻被告知,先要渡河只有一條路可以選,那就是去登記,然后坐官家的渡船。
據看到的人說,那船極大,有三層樓那么高,有一整個碼頭那樣長。
每旬只來一船,在這水流浩蕩的浩水中,如履平地,特別氣派,雖然也能載上不少人,可是相比于這頭的人來說,那點兒人也不算什么了。
沒有任何其他方法了,一是所有船家的船都被官家沒收了,如果私自行船,就是違抗禁令,死路一條。
二是兩岸有官兵巡邏,如果發現有人偷渡,就地格殺。
若是白乞兒獨身一人,想要過河,游過去也未嘗不可,可是帶著樸蘿和白荷兩個弱女子,這樣卻行不通了。
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樸蘿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了。只是整個人十分的虛弱,仿佛風一吹便要倒地一樣。
這也難免,這一路行來,吃的苦挨得餓,竟比在鼠山時候還要艱難些。
河岸旁有一座頗為氣派的宅子,前后左右都有官兵巡邏守衛。
這也是唯一一個可以乘上渡船的方法了。
就是要到里頭去,填寫自己的身份信息,如祖籍、姓名、功名、錢財等。
這邊排隊的人也不少。
只不過看起來卻氣派體面的多了,看上去都是衣著光鮮的,雖然面有菜色,可也不是那種挨餓受苦了的人。
一個排在白乞兒后頭的人,還熱心的同白乞兒解釋起來其中的道道來:“小兄弟,我勸你別白費力氣了,雖然告示上寫著只要填寫祖籍、功名等,可是你要知道那是用來做什么的。”
“做什么?”白乞兒問。
“嗨,篩選人唄,有官身的,有家族的,有文治武功的,那才能上船,再不濟的,有家財的也可以。”那人掰著手指數著,他又隱晦的上下打量了一眼白乞兒三人,暗示道:“所以,一窮二白的人,去了也是白去,浪費時間。還不如去那邊的粥鋪去排著在理。”
他旁邊的人也搭腔,“說白了一句話,不要沒用的人!”他說話卻又直又難聽,“你們趁早讓地方,我們還能往前走兩步。”
白乞兒皺著眉頭,卻沒有發脾氣。
他讓白荷繼續拍在這里,拉著樸蘿到了角落里商議起對策來。
若是要憑借“身份”才能渡河,現在他們倒是有兩條路可以選。
一是借用樸蘿武侯之女的身份,畢竟是正經的貴族,只比那王爵差上一等,相信這邊兒堆著的一沓子人,比這身份高的也沒幾個了。
二是,白乞兒曾經斥候白七的身份,若要說“有用”,白乞兒領兵作戰的本事,還有一身的武藝,那也絕對是極有用的。
可是二者都有弊端。
樸蘿若是坦白了自己的身份,相當于把行蹤暴露給了父親和那毒婦,也不知他們得知了會作何反應就是了,是派人來捉拿,還是干脆不認。
不認倒還好,若是叫南越王給派人捉了,遣送回去,那可就糟糕了。還有一點,就是不知道父親的處境現在如何了,畢竟貴妃一派敗落了,而當初,父親是站錯了隊伍的。
而白乞兒的身份也有麻煩,畢竟,白七當初的罪名是殺害了戰友十余人。在沒有洗清冤屈前,這是重罪,況且誰愿意接納一個背信棄義、戕害同伴的人呢?另外,白乞兒得罪的是北州軍,是大將軍一派,如今可是當權派。
兩人仔細分析了其中利弊,最終決定用樸蘿的身份,風險較小。
大不了就是南武侯千里迢迢來抓人,如今,樸蘿又白乞兒的幫忙,能不能對她構成麻煩還是兩說。
還剩下一個問題,就是樸蘿身上沒有證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樸蘿身上唯一的玉佩就是玉烏龜了,可是除了栩栩如生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名貴。
他們盡可以說自己是南武侯嫡女,可是人家也可以說,又怎么能證明自己的身份呢?
“不管怎么說,還是試一試。”白乞兒說:“如果這條路行不通,我們再去想別的法子吧。”
樸蘿點頭贊同。
待二人回到了隊伍中,又往前挪了幾步。
后頭排著的人,見他三人死皮賴臉的不走,沒好氣的哼哼兩聲,便也不答話了。畢竟他三人穿的實在寒酸落魄,又不識抬舉。
到了里頭,只是每個人給一張紙,在上頭寫上規定回答的問題便可了,同后頭人說的也大同小異,就是每個人的身份以及可以提供的佐證。
進去之前,二人同白荷說好了,就寫皇都南武侯嫡女的婢女便可,白荷雖然驚訝,可是也照做了。白乞兒寫的身份是南武侯的侍衛一職。
在填寫紙張的時候,其實也是篩選了。
首先得要識字才行,其次,也看人的字跡。
白乞兒自是不用說,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比那些正經考學的人也絲毫不差。
樸蘿的字樸素端正,白荷一手簪花小楷,很是秀美。她倒是驚訝樸蘿和白乞兒也能寫字了。
寫好之后,便是等待結果,五日后拿著號牌來等公示。
趁著這幾日,白乞兒也用僅剩不多的錢財把三人的行頭給換了一番,雖然也不多華貴,可是弄得干凈利落里些,不顯得那樣臟兮兮和落魄了。到時若要盤問身份,就說自己在逃難的過程中遺失了身份信物,也是說的通的。
他扮做侍從的樣子,白荷扮做侍女的樣子。
樸蘿又恢復了女裝的扮相,雖然瘦得有些脫形了,可是這一打扮,卻也十分的美麗,看的白荷一陣嫉妒,心道,果然是人靠衣裝,這青大哥也太偏心眼子,反正是假扮什么侯府的女兒,讓她去扮不是更像?她可是jing通詩詞歌賦啊!
到了公布那日,幾日早早的便湊到府前頭。
剛好又碰到了那日排在他們身后的二人,那二人也認出他們來了,極為反感。
兩個人自顧自的聊起天來,話里話外都是含沙射影,“張兄,都是這群想要渾水摸魚的人太多了,才給大人們的甄別工作多了許多的麻煩。”
“可不是,如果之前,只需三日便好了,現在倒是需要五日了。”
“張兄,你說這次我們能被選上吧?”
“那是當然了,大人物都在前幾船走了,也該輪到我們二人了,畢竟是正經的秀才。”那被喚做張兄的人在深秋還打著一把折扇,搖啊搖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風流倜儻。
聽到秀才一詞,白荷卻轉身投來了驚訝的目光,這目光叫這張兄頗為受用,腰板挺得更直了。
“不管怎么說,總排在那些阿貓阿狗的前頭吧。”
“是,是,我看這次……”另外一人環視了一周,最后在白乞兒三人身上頓了頓,“機會很大,機會很大。”
終于,府前的鑼被敲響了三聲,里頭有一個太監樣子的人吊著嗓子出來喊號牌。
“一號、三號、七號……六十九,一百零八……”
叫到他們的時候,白荷都沒反應過來,知道樸蘿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起身的,嘴巴還長大合不攏。
白荷心道,感情就是亂寫唄,這樣都成?他們三人難道很像南武侯府的人嗎?若是被拆穿了可如何是好?
樸蘿他們的號牌在很后頭了,基本叫完了他們的號牌,那人便道:“以上這些,拿著自己的號牌,從角門進來,自有人驗看。”
之前在聒噪的姓張的二個秀才都驚訝又憋屈的目送著三人進了門兒,當下是不敢說什么了,后頭要怎樣議論排揎卻是不知了。
進了府之后,先是有人前來告知,不能假冒身份,不然會挨二十大板,刺字發配云云……說的白荷一陣發顫。
然后這三十余人便被引到了單獨的小院兒里頭,安排住下,有人專門送來干凈的水和食物。
領路的人也不多說,只說在這里安心休息,等著人來驗明身份即可。
吃食倒是有保障了,只是不知到時候會怎么驗明身份。不僅白荷緊張,樸蘿也開始緊張了起來。
她雖然身份是真的,可是若真要考較什么詩詞歌賦、宮廷禮儀之類的,她也沒有多擅長啊。
住了大約六七日,終于有人來請了。
這府里地方很大,幾人被帶著八拐七扭的到了府中央的一個大院里頭。
院里院外都站著很多的兵士,手中拿著刀槍,很是肅穆。
到了屋里,也依舊有十余人那么多,嚴防死守的,中間一個身著官服,聽口音似乎是南越王那邊兒的。
他目光落在了走在正中的樸蘿身上,點了點頭。
“話就不多說了,你稱自己是南武侯嫡女,剛好南武侯南征的時候路過我們王爺的屬地,當初受傷時,也受過王爺醫治,留下過血跡。”
那人朝著手底下的人示意,手底下的人把一個木盒子打開,用小刀從里頭刮著什么,然后小心的點到了旁邊的一碗水里頭,那水邊化成了淡淡的紅色。
樸蘿一臉疑惑的看著他們的動作。
“我們王爺曾得過一塊寶石,名為‘滴血石’。”那官員指著自己身前的一塊石頭。
那石頭平平無奇,就只是一塊隨處可見的青石塊罷了,有手掌大小。若說不一樣的地方,大概是朝上的一面平整光滑,有如桌面一般吧。
“這石頭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具有滴血認親的功效。”那官員道。
這荒謬的介紹叫樸蘿目瞪口呆,民間不是沒有滴血認親的法子,都是在清水里頭滴兩滴鮮血,可是這官家早有定論,時靈時不靈的,只能作為佐證罷了。
哪里有真的用這法子判別身份的。
況且他們還把十余年前父親的血給留到了現在是要做什么,都說南州人有很多習俗和想法同中州不同,如此也真是見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