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宸凨有些意外地聽著小公主的話。
他其實從未想過,虞晚舟會同他是一道的。
血仇不共蓋天,倒是不想讓她這個無辜受牽連的沾染上半分。
策宸凨還記得虞晚舟五歲時,在宮中過的最后一個生辰。
彼時正值暮秋的正午,她在池塘邊玩鬧,潑了他一身的水。
虞皇后怕他著涼,命徐嬤嬤帶他回殿里換了身干凈的衣服。
不過是一樁小事,卻不知為何傳到了那狗皇帝的耳里。
他在屏風后頭換衣服時,就聽那狗皇帝氣沖沖地走進來,作勢要杖責虞晚舟。
“身為公主,如此不分輕重!丟盡了皇家臉面,你給我跪到外頭去,日落才準進來!”
這一跪可是足足四個時辰。
別說是五歲的女娃娃了,便是大人也頂不住。
皇后護著虞晚舟,卻不知為何哭得哀怮,“晚舟不是為了撐起你皇家臉面的存在的,那些骯臟不堪的事情,本宮不愿她沾上半分!”
后來,還是換好了衣服的策宸凨從屏風后頭走了出來,跪在地上,似是而非地說了句,“適才公主險些掉進了水里,本侯唯恐公主出了差錯,救她時,自己功夫沒到家,這才掉進了水池里。”
狗皇帝瞪了他半響,被前來尋他的淳貴妃安撫帶走,這才免了虞晚舟的懲罰。
從那日起,他知道了兩樁事情。
那狗皇帝并不寵愛公主。
以及……虞皇后不求晚舟能做個出色的南蜀公主,只求她快活隨心。
風吹動掛在窗戶上的風鈴,叮當作響,拉回了他的思緒。
少年正了正臉色,嗓音略涼,“公主殿下,應當謹言慎行。”
那話若是落入狗皇帝的耳里,公主必定是要遭殃的。
為了他,倒是不值得。
虞晚舟翻著書頁的手微微一頓,她擰著眉心,仰頭看向他,朱紅小嘴嘟囔著,似乎有些不開心。
“我沒有在誆你。”
策宸凨低頭看著她,那張嬌俏的臉蛋上滿是認真,似乎唯恐他不信,虞晚舟將書合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即便是站在他跟前,這個小丫頭的腦袋不過才到他的心口罷了。
虞晚舟努力地踮著腳尖,伸出雙手,很是吃力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策宸凨疑惑地看著她,正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只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雖然力道很輕,但看得出她很是吃力,應當是用盡了全力。
“等到那天到了,你就知道了。”
少年心頭咯噔了一下,拽著她的胳膊往自己身前帶了過去,眉目緊鎖,嗓音低啞,“公主想做什么?”
虞晚舟被他這么一拉,身子直直地往他身上撲去,腦袋撞在了他的身前,她懵了一下。
還不等她說話,便又聽到那道低啞涼薄的嗓音在自己腦袋頂上響起。
“公主萬不可為旁人做傻事。”
他不知為何,腦中突然閃過面前這丫頭半是羞澀半是歡喜地同他說,心悅自己。
那個旁人便是他,也不成。
虞晚舟不知他心中起伏,只念著只要逃婚離開,白玉部落大軍南下,無論是她的仇,還是策家的仇,都報了。
見她不說話,少年又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公主理應……以自己為重。”
傻事做不得,會丟了命的。
這樣掏心窩叮囑的話,自她母妃去世后,她再也沒聽過誰同她說過了。
虞晚舟怔住了,不知為何心里泛起了酸,等她察覺到的時候,眼眶已經蓄上了水霧。
她看著被風吹起的秀發,垂眸抬手理了理,將秀發別到了耳后。
原是起風了啊。
“我記著了。”
見她懵懵懂懂地點頭,策宸凨的心卻反倒被一根無聲的線提了起來。
這樣不知名的情緒對他來說很是陌生。
“若是……公主害怕,屬下回京后,向皇帝請命,陪你隨嫁去白玉。”
雖不在狗皇帝身邊行事,多有不便,但并非不是不能解決的難事。
相反,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或許他能做的事情可以很多。
虞晚舟又是一怔,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沒有人主動同她說過,陪她去白玉那個龍潭虎穴。
即便是身邊的玉錦,雖待她的確是忠心不二,可當說雖隨她陪嫁去白玉,也不過是認了命。
她本就是皇帝老爹下命的陪嫁侍女。
不愿意又能如何?
像策宸凨這樣心甘情愿的,是唯一一個。
這人如此為自己著想,而她卻只想著一心逃婚,不顧他的生死。
虞晚舟一時間心里泛了虛,不敢抬頭去他看,垂下眼眸,神色躲避。
“你……你留在我父皇身邊,前途光明,若是陪嫁,永遠只能是一個侍衛。”
虞晚舟不信他甘心這樣過一生。
“況且,說得好聽是去做族長夫人,實則不然,我……不愿意讓你看見我狼狽。”
她轉過身去。
策宸凨這樣待她情深義厚,像她這樣的人,是受不起的。
“往后,你也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格子木窗上掛著的風鈴隨風飄曳,清脆悅耳的叮咚聲不斷。
虞晚舟閉了閉眼,她的眼睛吹不得風的。
她低下頭,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策宸凨站在她身后,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垂首抹淚,一言不發地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公主不想嫁去白玉……也不是毫無辦法。
海寇與白玉部落,本就是同宗。
近日海寇頻繁夜襲臨海的暮江,讓南蜀朝廷頭疼不已。
狗皇帝調兵遣將,想壓制海寇,卻沒有人察覺到白玉部落也正蠢蠢欲動。
這消息他早于半個月前就收到了。
武叔的想法是,就讓海寇與白玉部落打個配合,偷襲南蜀,他們可收漁翁之利。
策宸凨亦是這樣想的。
可如今……他看著面前背對著自己偷偷抹眼淚的小姑娘,心里有了別的想法。
“不成!我不同意!”
平武啪的一聲拍桌而起。
驚得正在埋頭撥弄算盤的小二抬頭望靠窗的那桌望了過去。
夜雨來得匆匆,勢頭非常猛,拍打著紙糊的窗戶,風從縫隙里飄了進來,吹動著桌前那支燃了一半的蠟燭。
策宸凨坐在他的對面,只是平靜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手里轉動著涼了的那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