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藥而歸,自當拜見父皇。次日清早,恰逢初一,皇帝在皇家道觀內進香祈福。杋洛梳洗整潔,換好衣裝便去覲見父皇。
皇家道觀內,鐘鈴之聲嗡嗡不絕于耳,香爐之中青煙繚繞,皇帝與程貴妃一身素服正在焚香祈禱,奉戒誦經,御前太監來報:“皇上,皇長子殿下求藥歸來,特此前來拜見皇上!”
那聲音雖小,嚶嚶耳語,卻讓不遠處的程貴妃聽得一清二楚,仿若一道驚雷,震的她腦中嗡嗡直響,立時面如土色。皇上略有驚異,即刻化為平靜,冷冷道:“傳他進來吧!”
殿門吱嘎一聲開起,白炫炫的陽光射進殿內,程貴妃回過頭去,但見那白光之中的人影漸漸清晰起來,一個清瘦高挑的少年正莊重地一步一步迎面走來。
見那熟悉卻又另人生厭的身影,程妃眼中不由自主地燃起憤恨,華貴的臉變得有些猙獰陰森,可來的畢竟是皇子,雖然明爭暗斗了這么多年,卻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亂了分寸,趕忙收起臉上的異樣化作沉靜。
杋洛低頭躬身,緩緩跪在皇帝面前,在他的心中又何嘗不是哀怨,可他卻不敢有絲毫的表露,龍顏之下,赫斯之威,稍有異樣之色便能掀起朝野內外一陣波瀾。杋洛恭敬地說道:“兒臣杋洛參見父皇,參見皇貴妃娘娘!”。
“嗯!“皇帝冷冷的應了一聲。
程貴妃沒有說話,只起身象征性地還禮。
聽杋洛繼續道:“兒臣杋洛回稟父皇,此去神山求藥已三月有余,期間雖有波折,好在皇恩庇佑,兒臣得以平安歸來,特此前來拜見!”
杋洛恭敬的從懷里掏出了一包藥輕輕打開,一股異香仿若清晨雨露撲散開來,漸漸地充盈整座大殿,讓人腦中一片清明。
在場眾人無不伸頸側目看向杋洛,交頭接耳的議論著。
皇帝那副沉靜的尊容忽然增添了些許奇異,似乎有意想要嘗試一顆,怎奈他思想偏執竟怕他的親生兒子心懷叵測,對他下毒,伸了手提在半空中忽然又遲遲不欲落下。杋洛見此情景即刻參透了圣意,便拾起一顆放入口中以身當場試藥,在一片閑言碎語之后,眾人見杋洛依然完好如初的站在那里,皇帝也放下了疑慮,拾了一顆吞咽下去了。
“皇上!”程貴妃大驚失色,仍然心存芥蒂,生怕萬一皇帝中了毒,她的后半生也就沒了著落。
皇帝擺一擺手,示意無妨,圣顏不怒而威,大殿之內頓時鴉雀無聲。慢慢地,那股微咸微苦卻清涼通透的感覺蔓延全身,自覺暢快無比,圣顏大悅,沒想到這個礙事多余且無用的皇子竟然會有這般仙緣,不由自主地對杋洛增了些好感,稍有溫和的說道:“嗯,很好!皇兒,此仙藥朕服用之后,自覺五內舒爽,腦中清明!甚妙,甚妙!”
大殿內哄然一片,有人喜笑顏開,那自是支持皇長子杋洛的;也有人鄙夷斂眉,顯露了殺機。
程貴妃面色鐵青,極力掩飾著心中不愉,沒曾想這個除之而后快的人竟然這般命硬,費盡心機也沒能將他殺死,長長的指甲嵌在肉里微微滲血,似乎忘了疼。
站在大殿一側的李方灼一時好奇心驟起,適才聞得那股異香便悄悄挪到杋洛近處觀察著。他是皇家道觀的天師,主管道觀內的一切事物,自幼習醫煉道,法術十分高強,他仔細觀察杋洛,隱約能感覺到皇長子的氣息非比尋常。于是便偷偷呼出法力探他內息,果然發現他體內有股異樣之氣,頓時興奮無比。
此刻皇帝心情大好,又拾起了一顆拿在手中仔細查看,之后遞給李方灼道:“李天師,你一向精通法術又研習丹藥之術,不妨也來看看這藥丸中都加了什么藥材?”
“是。”李方灼接過藥丸,見那藥丸通體發紅,便取了一枚銀針扎在了藥丸上,自古以銀試探藥物是否有毒的方法一直延用,即方便又有效,李方灼拔下銀針,見針尖上絲毫沒有發黑的跡象。再仔細聞了聞,松香之味甚濃,不禁點頭大為贊賞:“皇上,貧道才疏學淺,并未看出是何藥材,只知此藥無毒且松香之味甚濃,聽說北方極寒之地產有血松,莫非就是那血松的汁葉提煉而成?”
杋洛眼中閃過一絲驚奇,之后又化為神采奕奕,他自然知道此藥的來歷,便微微點頭表示贊同。如此更是惹地程貴妃百般不悅,氣地她下意識瞪了李方灼一眼,驚地這位皇家道長頓時心生忐忑,連忙低頭退到角落里去了。
現下皇帝興意正濃,看他身邊的程貴妃不言不語,面無表情,想是受了冷落,便道:“此次,皇長子能前去仙山求藥多虧了皇貴妃的提醒。杋洛,你還不謝謝皇貴妃娘娘?”
“是,杋洛謝謝皇貴妃娘娘!”
見到杋洛過來行禮,程貴妃氣地臉色更加青白,仿佛被寒霜打了一樣,無奈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好發作,也只能不聲不響地還禮。
又聽皇帝接著說道:“皇兒,你速將這仙藥獻于太后去吧!她老人家臥床多日,太醫也束手無策,不如就試試這仙藥,或許能治太后的頭痛!另外,隨你出尋的侍衛照例發放撫恤。行了,皇兒!你退下吧!”
“是!”杋洛應了一聲,慢慢后退,移出殿外。他自然明了父皇之意,這一路上的追殺恐怕父皇也略有所知,亦或許是心知肚明,只因程妃牽扯其中,為保愛妃,皇帝自然不許旁人多加揣測。
一通令下之后,眾臣也不便非議。目送著杋洛離去,程貴妃痛恨之極。本意設計讓他去尋仙藥就是要治他于死地,如此煞費心機,無奈這小子怎么這般命大,不是說他已經中了毒,無藥可救了么?卻還是毫發無傷的回來了!恨的程妃暗咬牙切齒,白皙的臉上再次蒙上一片烏云,幾翻陰晴不定之后,終于暗暗的平息下來。
杋洛出了道觀,沒走多遠,忽然聽見身后一人輕聲叫道:“貧道李方灼拜見皇長子殿下!殿下內懷仙氣,氣息異于常人,可喜可賀呀!若是有空可否容貧道登門拜訪,與殿下談經論道?”
“哦?”杋洛面露微喜。回想一下,自已并沒有見到浮黛仙姑,為何體內會有仙氣存在呢?忽又想起自已那日受傷,迷迷糊糊之中,好像有人在為自已療傷,莫非那真是浮黛仙姑所為?心中自是偷偷歡喜但又不免生出些許尷尬,只因自已長這么大,多數歲月都生活在禁閉當中,能出門的時光少之又少,又何談外人能登門拜訪?于是苦笑道:“李道長,真是法力高深。竟能探知我體內的氣息?好,好,好,若有機會我自當恭候!”
二人拜別,李方灼暗暗驚奇,他說皇長子內懷仙氣,其實也并不全然正確,他修習法術多年又怎能不知道皇長子的體內是何樣的氣息?若說那是仙氣自然也沒有錯,只因神仙他并未真正遇到過,與他師祖程光老道的仙氣相比稍稍有那么一些類同,但更多的還是妖異之氣,所以才引起李方灼極大的興趣。
況且這皇長子終日被禁與他接觸的機會實數難得,如今察覺他體內的氣息非同尋常,不由回想起宮中的那些謠言,說十多年前她的母親恭妃娘娘曾帶著他逃往一處仙山,還曾得到過那里的神仙庇佑,今時他又從那仙山尋得了仙藥,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李方灼心思輾轉一陣后不由暗自切喜,捋了捋胡子,扭頭回道觀去了。
杋洛依照父皇的意思前往圣慈太后所居慈寧宮送藥,想起方才父皇對自已的態度有所改變連杋洛自已都感覺意外,他重重地疏了一口氣,心里既是高興也有一些惆悵,滋味百轉回腸,只因他已經習慣了父皇的冷落,突如其來的贊許還讓他有些不適應呢!
眼下要去拜見皇祖母,杋洛稍微松懈點兒的神經又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他的確好久沒見皇祖母了,自從那日與母妃從浮黛山回到皇宮,便一直被幽禁在慈慶宮,偶爾皇祖母會來看望,見了他也是板著臉一副威嚴的樣子,讓杋洛又敬又怕。
圣慈太后本出自詩禮簪纓之族,十五歲入宮,初時做過宮女,好在相貌出眾,甚得先皇喜愛,不久便晉升為貴妃,之后母憑子貴,先皇駕崩之后便順理成章的晉升為太后。二十多歲時就將年幼的皇帝扶上大位,與朝臣左右制衡,輔佐皇帝直至成年,如今雖然早就還政于皇帝,也不再參與朝政,但依舊性情嚴明,行事果決,深暗宮中處事之道。不光是杋洛怕她,就連當今皇帝也對她十分敬畏。
容經慈寧宮侍衛的通傳,杋洛見到了太后,她老人家氣色確實不好,面色發黃,常常頭痛發昏,十分憔悴,雖然是生活在皇宮大內,素來錦衣玉食,講求調養,又有太醫定期問診,但畢竟是上了年紀,身體已是每況愈下,勉強能維持現狀而已。
杋洛取出一顆藥丸給太后服下,過了不久,太后果然感覺頭腦清明了許多,也不似之前那般疼了,她心下歡愉,微微笑著露出了少有的慈祥。杋洛將余下的仙藥為太后包好,又十分細心的囑托侍從如何給皇祖母服藥。太后在旁看著,心里也更加憐愛這個長孫,只是數年來的深宮生活早已緊緊的束縛了太后原本的溫柔,也始終改變不了她那不怒而威的儀表。
亦或許是對長孫給予厚望的原因吧,此次杋洛不遠萬里,歷盡艱辛為她求藥,她心中尤為感動。只是一向嚴厲慣了的圣慈太后對于皇長孫的愛撫之心卻從不表露,簡短的幾句贊賞之后便對杋洛尋藥之事仔細尋問起來。杋洛不敢隱瞞,將途中大小事余完完整整的詳述與她。
太后聽得杋洛為求藥險些喪命,途中幾度化險為夷不由的眼圈發紅,打心眼里憐惜這個孫子,后來又聽他講到途中遇著一個勾欄出身的女子,路上對杋洛百般照料,因而心懷感激就將她帶回宮中做了貼身的奴婢。太后的心里微微生異,見他提到這女子時,面色愉悅,眉眼之中含情脈脈,原本平靜的臉上多了幾分不可言表的情愫,顯然是對那女子動情了。
若她是個貧苦出身也就罷了,可偏偏是從那等下賤地方出來的,此后萬一杋洛要將其納為妾室豈不是丟了皇家的臉?
太后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早已有所打算,暫且不提那女子之事,先將杋洛安撫一翻又差人頒布懿旨撫恤那些為杋洛赴死的侍衛,致使杋洛心生感動,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太后拉著杋洛的手既覺好笑又覺心疼,畢竟年紀大了,上了歲數的人見了小輩總愛嘮嘮叨叨的沒完,這會兒又對杋洛尊尊教導起來,從日常起居到實數禮儀,婆婆媽媽的一籮筐。
杋洛身居一側連連點頭稱道,時時敬畏,絲毫不敢有違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