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拿著方子,遲疑片刻,問道:“神醫,這藥是去濟世堂揀,還是在這五味堂揀?”
閻妙手折扇一甩,插話道:“我師父瞧的病,開的方,自然是去我濟世堂揀藥,這還用問?”斜了杜文浩一眼,又補了一句:“他們以為把我師父請來,就能讓他們五味堂生意好起來,這主意打得好啊!嘿嘿”
杜文浩眉頭一皺:“我先前已經說明,尊師來我五味堂,純粹是為了切磋醫術,不會讓神醫替我五味堂病人看病的,這婦人是來找神醫的,當然算你們濟世堂的病人。”
那婦人點點頭,讓那男人背著孩子要走,錢不收道:“等一下!這藥方在五味堂開的,當然要在五味堂揀藥!”走過去將那方子取回,走到杜文浩面前,笑了笑:“師父,能否指教一下老朽用方?”
很顯然,這神醫是在考校自己。杜文浩微微一笑,接過藥方仔細看了看,眉頭微皺,對老婦人道:“能讓我給孩子診脈嗎?”
婦人生怕得罪神醫,望著錢不收不敢說話,錢不收點點頭,那婦人這才男人把孩子放下,重新躺在床上。
杜文浩坐下,看了看他的舌苔,然后凝神診脈,片刻,問那婦人道:“你懷這孩子時,是否受過傷?尤其是腹部?或者生產時受過傷?”
婦人想了想,說道:“是,快八個月的時候,有一次和他爹生氣,跑出門的時候,曾經摔了一跤,動了胎氣,流……,流紅了。此外沒受過什么傷。”
“孩子平時呢,大小便如何?飯量怎么樣?”
“平時好動哭鬧,有時候煩躁不安,亂罵人,飯量小,一次只吃小半碗,還常吃不完。大便有點干,小便還可以。”
杜文浩回頭對錢不收:“這孩子舌質淡、苔白膩、脈滑而數,病發抽搐,兩眼上翻,不省人事,醒后困倦,應當是癲癎。”
憨頭笑道:“師祖看得好準,我師父就是這么說的。千金要方云:‘目瞳子卒大,黑如常;鼻口青,閉目,時小驚;臥惕惕而驚,手足振搖,弄舌搖頭,是癎候。’對吧?師祖。”
杜文浩點頭贊道:“嗯,沒錯,你背的很準。醫術也應該不錯嘛。”
“嘿嘿,”憨頭有些不好意思,“背醫典還行,可我就是不會用,師父老說我憨,不懂靈活變方。師祖你教我如何變方,好不好?”
“你師父是神醫,他足以指點你了。”
“哦……”憨頭有些失望。
杜文浩望向錢不收:“錢神醫,我的診斷如何?”
“沒錯。”
“你先前辨證是什么?先前用方是如何配伍的?能告訴我嗎?”
閻妙手又插話道:“我師父為什幺要告訴你,想偷學醫術啊?”
憨頭道:“師兄,不能這么說,師祖都說了,他是和師父切磋醫術……”
“切你個頭!”閻妙手折扇敲了他腦袋一記。
錢不收問:“老朽說了這病的醫方,是否請師父也賜教治療二奶奶走黃之癥的法門?”
杜文浩吃的一聲輕笑,搖了搖頭:“神醫,你太斤斤計較了,我已經告訴過你,你說不說我都會告訴你那醫方的,我剛才問你這個用方,不是想從你那偷學什么東西,而是因為你沒治好這孩子的癲癎,我估計你用方有不妥之處,想和你一并會診,商討如何用藥。你當然可以不說,沒關系的。”
錢不收哼了一聲,沉吟片刻,道:“好,那老朽就請師父你指點到底何處用方又有不妥,——這孩子先后來找老朽看過兩次,老朽認為,孩子證屬氣火有余,火郁生痰,痰蒙心竅所致,所以方用疏肝舒郁,開竅化痰。乃白蒺藜、細柴胡、石菖蒲、灸遠志、廣郁金、左牡蠣、淡海藻、化橘紅、竹瀝半夏、朱茯神、青龍齒。”
杜文浩點點頭:“效果如何?”
“數日后又發作幾次,來我濟世堂復診,老朽擴充前制,減少了白蒺藜、淡海藻的用量,增加粉丹皮三錢,朱燈心三尺。”
“哦,這次療效怎樣?”
“唉!的確還是不行,病又發了。這次已經做了增減!”
杜文浩想了想,道:“癲癎發作,多為痰火壅盛,內風挾痰橫竄,氣血逆亂于胸中,心神失守。先要清火化痰,熄風定癎,再重調脾胃。你的方子總體思路是對的,清熱化痰沒錯,但你,用藥太過柔潤。”
閻妙手插話道:“孩子內臟柔弱,怎么能肆意攻伐?我師父用方一向柔潤穩妥,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尤其是對孩子。”
“錢神醫的用藥之道的確很有道理,只是,對幼童這樣很好,但病患現在是十三四歲男童,體制比較壯實了,痰熱雖盛,正氣未衰,應當可以耐受攻伐重劑的,而癲癎這種病癥,不用強攻,難以取得效果的。我先前對二奶奶用藥,也是重劑強攻。”
錢不收搖頭:“二奶奶情況不同,她已經成年,這孩子年歲尚幼,二人不能相提并論。”
杜文浩抖了抖手里藥方:“先生原先的藥方太過柔潤,現在這藥方盡管隨證加減了,卻還是換湯不換藥,恐怕效果不會明顯。”
錢不收很是意外,作為神醫,成名以來,在用醫一道上,雖然偶然也有質疑他用方的,但最終都悅然誠服。盡管也有一些病案沒能治好,但總以為不是用方的問題,遇到這年輕人后,一而再再而三指出他用方不對,雖然事實證明對方是正確的,但前面的對不一定代表后面的也對,錢不收孤傲性格和多年積累的神醫威嚴,更讓他不能接受杜文浩偏激的用藥理論,濃眉一揚,悍然道:“既然老朽用方不妥,還請師父指教該如何診治?”
杜文浩來回走了幾轉,停下來,說道:“孩子既然是痰熱陽證,何不用礞石滾痰丸為君劑,再輔以十味溫膽湯加減來泄降滌痰?”
錢不收微微一愣,瞧了一眼徒弟憨頭。
憨頭也有些發懵,他記憶力超群,學醫全靠死記硬背,雖然不知變通,但背了一肚皮的醫典和方劑,可聽了杜文浩說的這兩味藥,茫然不知,現在看見師父瞧他,禁不住有些臉紅,期期艾艾道:“師父……,我……,我也不知道這藥方出自何處。”
杜文浩剛才是隨口說出的,仔細一想,才想起礞石滾痰丸一方出自元代醫家王隱君所著泰定養生主論,而十味溫膽湯也是出自元朝,是名醫危亦林撰寫的世醫得效方,錢不收他們宋朝人自己不知道。
閻妙手道:“怎么老是用人家不知道的偏方?你這人真實的!”
憨頭瞪眼道:“師兄!別老是你你的,應該稱呼師祖!師父都是叫他師父了!”
這次閻妙手倒沒敢對憨頭怎么樣,因為如果自己不這樣稱呼,那是明著和師父對著干,而且一旦被龐母知道,恐怕還得給師父惹來麻煩,只得悻悻道:“是,師祖!你這些偏方連我們師父都不知道,誰能保證它的療效呢!”
杜文浩微笑解釋道:“這兩個其實不是偏方……,不過說偏方也行。我簡單給你解釋一下這配伍方法吧,礞石滾痰丸是一種丸劑,由黃芩、大黃、沉香、礞石組成,可以治療癲癇。”
“不對啊!師祖,”憨頭打斷了杜文浩的話,撓撓頭,問道:“徒孫記得,嘉祐本草說礞石‘治食積不消,留滯在臟腑,食積癥塊久不差。’沒說可以治癲癎啊?”
宋朝剛剛發現礞石的藥性,記載在宋朝嘉祐本草里,但當時還不知道它可以治療癲癎。發現它這個藥效,是在李時珍的本朝綱目里才有,所以憨頭不知道這藥還有這作用。
杜文浩道:“沒錯,這種藥能治療癲癎,相信我!”
錢不收問:“方中十味溫膽湯是何配伍?”
“十味溫膽湯是膽熱痰火,但需要增減,山梔、川連清熱,膽星、遠志、郁金等化痰,枳實以破逆化痰,龍齒、牡蠣、磁石、遠志鎮靜安神以潛陽。”
“這礞石滾痰丸用作君劑?”
“是啊。”
錢不收花白濃眉一揚,沉聲道:“老朽以為,師父你這用藥,才真正很是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