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道:“小焦子,你跟杜將軍去宣哀家口諭,讓梅才人和陳美人二人自便,為皇上殉葬!對喻鴿兒、蘇才人和太醫丞魏展,就免殉葬吧!”
焦公公忙躬身道:“是!領太后懿旨!”
杜文浩忙問道:“太后,微臣也去宣旨嗎?”
“嗯!”皇太后微笑道,“你費勁巴力說服哀家免她們三人殉葬,這份情讓她們記在你身上,將來也好讓她們給你結草報恩啊。”
杜文浩嘿嘿笑了:“這都是太后的恩典,微臣哪有半點功勞,微臣宣旨自會說明的。”
這時,遠處傳來云板聲響,聽聲音已經是二更天了,距離限時自盡只剩最后一個時辰了。皇太后道:“快去吧!早點辦完早點回去歇息,明日發引,你還要負責沿途警戒,責任重大呀!”
杜文浩躬身道:“是!微臣告退!”
杜文浩跟焦公公兩人出來,帶著一幫太監宮女打手隊,徑直來到福寧殿旁的側殿里。宋神宗出殯的靈柩就停放在福寧殿里,旁邊側店里,喻鴿兒等四個即將殉葬的嬪妃就等在這里。
焦公公知道皇太后是讓杜文浩來當好人的,路上便道:“杜將軍,待會你先別慌著宣皇太后懿旨,待咱家恭送另外兩位娘娘歸天之后,你再宣旨,一來彰顯皇太后恩德,二來,也好讓那兩位娘娘以為有伴,而安心歸天。心里會好受一些。如何?”
杜文浩點頭道:“公公這主意十分仁慈,卑職豈有不聽從之理。”
兩人說好了,又交代了那些個太監宮女,這才來到側殿前。
側殿里,四位娘娘跟貼身侍女、嬤嬤們正哭成一團,聽到殿外腳步聲急,又傳來侍衛喝叱回避的聲音,知道大限來臨,頓時哭聲震天。
焦公公一掌推開了殿門,陰著臉走到堂中,掃了一眼抱成團哭泣的女子們,尖著嗓子冷聲道:“咱家奉太后懿旨,送殉葬嬪妃歸天!旁雜人等速速回避!”
這些女子誰又有膽子抗旨不遵,知道哀求宣旨的公公也是無益,哭著退到一邊,跪在地上,伏地慟哭。
焦公公面無表情一擺手,八個太監手里托著黑漆描金托盤過來,上面分別放著四根白綾和四個精美的小瓷瓶。
焦公公道:“四位娘娘,明日皇上和太皇太后發引出殯,皇太后懿旨已經交代了,今夜子時前,請四位娘娘自便。現下已經備了白綾和鶴頂紅,娘娘可任選其一賓天。”
喻鴿兒已經哭成了個淚人,聽了這話,哆嗦得跟一只小鵪鶉似的,絕望地瞧著杜文浩,哀聲道:“將軍,救我……!”
杜文浩現在要親眼目睹兩位娘娘自殺,到底不是滋味,盡管心里知道喻鴿兒已經免于殉葬,卻不好說出來,便面無表情站在那。
喻鴿兒的貼身侍女、嬤嬤們對轉過身給杜文浩磕頭哀求饒命。
陳美人一張本來絕美的俏臉已經被向皇后抓爛了,一只眼也瞎了,又裝瘋了這么久,早已經形容枯槁,但畢竟貪生之念人之常情,盡管內心已經知道無可幸免,但聽喻鴿兒哀求,又有杜文浩救命的先例在前,不禁也看到了期望,見他也來了,以為跟以前一樣是來救命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用沙啞的聲音哀聲道:“將軍……救命啊……!”
陳美人的侍女自然也跟著給杜文浩跪倒,哀哭祈求救命。
蘇氏本來已經嚇得三魂七魄都差不多消散了,幾如行尸,只等一死的,如今見喻鴿兒和她們兩人跪倒磕頭哀求,貪生怕死人之常情,更何況是被迫殉葬,更是心中不甘,知道這位杜大將軍眼下是朝中只手遮天的人物,是皇太后面前的大紅人,哀求她,或能討得一條性命,哪里還顧得顏面。哀哀地跪倒在地,待要祈求,驚恐絕望之下,竟然不能開口說話了。
她貼身侍女嬤嬤哭天搶地,磕頭如搗蒜,不停嘴求著:“將軍,大將軍!求求你,繞過我們娘娘吧!”“讓奴婢替娘娘去死吧!”……
一時之間,屋里哭聲大作,磕頭聲咚咚跟擂鼓一般,焦公公煩躁起來,袖袍一拂,厲聲道:“殉皇上之情,歸天伺候皇上,何等榮耀,爾等偏偏做出這副悲苦模樣,當真無趣,來啊!將一干閑雜拉了開去,伺候四位娘娘歸天!”
太監宮女打手們齊聲答應,沖上來七手八腳將跪在杜文浩面前的侍女、嬤嬤們扯著頭發拉著手腳拖到了殿堂之外。那八個太監上前跪倒,將托盤高高舉起。
蘇氏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整個人已經嚇傻,連哭都不會了。
喻鴿兒勉強還算鎮靜,見杜文浩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情知無幸,哆哆嗦嗦伸出手,摸了一下那匹折好的白綾,如遭電噬,呼地縮回手,旁邊宮女厲聲催促下,又顫抖著去拿那裝著鶴頂紅的瓷瓶,摸著瓶塞,沒有勇氣拔掉,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簌簌往下掉。
陳美人匍匐在地,還哀求救命。
唯有梅氏,一直站在那里,此刻,慢慢走了過來,掃了一眼托盤上的兩件東西,遲疑片刻,伸手抓住白綾,走到橫梁下,早有太監搬來兩張墊腳的高矮茶幾。梅氏在太監攙扶下,踏步上到高處,抖手將那匹白綾掛在橫梁之上,將端頭打了個死結,扯了扯,很結實,雙手抓住白綾,仰天道:“皇上,妾身來陪伴你了……”
粉首探入白綾環索中,腳下用力一蹬,雙手垂下,身子扭了幾扭,便垂吊半空一動不動了。
梅氏坦然自盡殉葬,更讓其余三位娘娘驚恐萬狀,陳美人聽到哭聲大作,單眼瞟見一具尸首飄飄蕩蕩掛在半空,嚇得魂飛魄散,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兩腿間一熱,小便已經失禁了。
焦公公冷笑,側頭對身邊宮女太監道:“瞧瞧,陳娘娘都嚇得尿褲子了,看樣子自己沒辦法上路了,你們都傻站著做什么?伺候娘娘歸天啊!”
四五個宮女太監一擁而上,將陳美人兩臂抓住架了起來,腿腳抱住動彈不得,其中一個扯著她的秀發讓她仰起脖子,另一個五大三粗的宮女,左手捏住陳美人的鼻子,右手叉開掐著她的腮幫子一使勁,將她嘴生生擠開。
旁邊一個太監取過那黑漆托盤中小瓶鶴頂紅,拔掉瓶塞,將一小瓶淡紅色的粉末嘩啦全倒進了陳美人的嘴里,另一個手端彎嘴茶壺的太監過來,將茶壺嘴塞進陳美人嘴里,往里硬生生灌了半壺水。
那粗壯宮女這種事顯然干多了,手法十分熟練,倒水之時,將她腦袋仰面朝上,掐住陳美人的嘴讓她不能往外吐,捏著鼻子等她喘不過氣不由自主往下吞咽,眼看嘴里藥粉都隨著水吞咽完了,而陳美人也因為喘不過氣眼睛翻白快沒氣了,這才放開。
陳美人不停喘著氣咳嗽著,想伸食指去摳喉嚨,可兩臂被兩邊的宮女太監死死架著,哪里動彈得了。仰天嗬嗬連聲,也不知是哭是笑。
又過得片刻,陳美人腹痛如刀絞一般,身子不停扭曲,兩邊駕著她雙臂的宮女太監知道她肚里毒性發作,這才將她往后一甩,摔倒在地。
陳美人抱著肚子滿地打滾,口吐白沫,急促地喘息著,掙扎著跪在地上,伸手去摳喉嚨,嗬嗬干嘔,只吐出一些酸水。
陳美人隨即癱軟在地,單眼翻白,一邊干嘔一邊喘著氣嘶聲道:“水……,好渴……,水,給我水……!”
杜文浩知道,這是鶴頂紅(砒霜)中毒的初期癥狀,后面還有更難受的。
果然,只等了片刻,陳美人便捧著小腹尖聲慘叫起來,抱著身體滿地打滾,喊著好痛,不停干嘔,喘著粗氣。接著便聞到一股糞便的臭味,陳美人身下滿是水樣的淡黃色糞液,滾得滿地都是。
焦公公和眾太監宮女們捏著鼻子連連往后退。
接著,陳美人嘶聲喊著頭痛,將腦袋撞鼓一般往地上撞,額頭上鮮血淋漓,偏偏就是不死。又延得一會,終于癱在地上,單眼上翻,由喘著粗氣到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身子不停抽搐。
又過得一會陳美人身體扭了幾扭,便停止了呼吸一動不動了,滿是傷痕的臉扭曲著,十分的猙獰,那只單眼依舊瞪得溜圓,盯著天花板,好像在看什么人似的。
焦公公瞧了杜文浩一眼,見他并沒有上前檢驗是否死亡的意思,便邁步上前,捏著鼻子蹲下身,先探了探鼻息,然后又伸二指摸了摸頸側動脈,確認陳美人已死,緩緩點頭,起身走到杜文浩身邊,微笑道:“將軍,咱家的事辦完了,剩下的交給您了。”
杜文浩一言不發,背著手走向蘇氏和喻鴿兒。
那蘇氏眼見陳美人被灌了毒藥慘死的樣子,早已經嚇呆了,小便失禁,兩腿間也是濕漉漉的一攤淡黃色尿液,目光呆滯瞧著杜文浩。
喻鴿兒已不存幻想,見陳美人的慘樣,打定主意還是懸梁自盡來得干凈,此刻她一張俏臉早已沒有一絲血色,見杜文浩走過來,身后帶著一幫太監宮女,對杜文浩慘然一笑:“將軍,多謝你來送我!”
探手抓住太監手里托盤的那匹白綾,回頭望著殿門口哭成淚人的奶娘道:“娘……!兒去了!”
轉身一縱,便上了高幾,抖手將白綾飛向橫梁。
杜文浩搶步上前,一腳踢掉她腳下高幾。
喻鴿兒手里白綾尚未搭上橫梁,腳下一空,哎呀一聲,從半空跌落,杜文浩伸手一攬,將她接住,穩穩放下,微笑道:“娘娘,你不必死!”
“啊?”喻鴿兒驚呼了一聲,瞪眼瞧著他,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
杜文浩扶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朗聲道:“傳皇太后口諭——免喻鴿兒、梅氏殉葬!”
喻鴿兒嬌軀一震,呆在當場。
焦公公也尖著嗓子道:“兩位娘娘,這是皇太后的恩典,也是杜將軍懇求的結果,可要銘記在心!”一揮手,帶著太監宮女打手們出門走了。
殿外喻鴿兒和梅氏的侍女嬤嬤們聽了這話,只如晴天響了個春雷似的,歡喜得心都要炸開了,可又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眼見焦公公帶人走了,這才徹底信了這天降喜訊,呼啦一下全都涌進大殿:
“娘娘!娘娘不用死了!”“多謝菩薩!”“謝天謝地!”“多謝皇太后”,“多謝杜將軍……!”
眾女簇擁著兩位娘娘身邊歡呼雀躍,可喻鴿兒大悲大喜之下,竟然呆了,站在那里,手里拿著那匹白綾,怔怔地望著杜文浩,兩行清淚無聲地流淌了下來。
地上跌坐著的蘇氏依舊傻傻坐在那里,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杜文浩的話。她的奶娘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哭喊著道:“我的兒!皇太后恩典,你不用殉葬了!——我的兒,你別這樣嚇娘啊,你哭!趕緊哭出來啊……!”
蘇氏的魂魄蕩蕩悠悠終于回到了身體里,她怔怔地轉過臉瞧著奶娘,見她老臉上全是欣喜的淚花,又聽得周邊自己的侍女嗚嗚哭著說皇太后懿旨,免她不用自盡殉葬了,終于明白過來,張手抱住奶娘,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杜文浩瞧著澀然一笑,轉身要走,卻被喻鴿兒叫住了:“將軍請等等!”
杜文浩站定回身,喻鴿兒上前兩步,咕咚一聲跪倒磕頭,泣不成聲:“多謝將軍活命之恩,鴿兒沒齒不忘!……”
杜文浩剛要伸手去攙,那邊蘇氏也匍匐跪爬過來磕頭:“多謝將軍活命大恩……!”
杜文浩兩臂虛空相攙:“娘娘請起,兩位娘娘快快請起,這都是皇太后的恩典。微臣可不敢承這大恩。”
兩位娘娘跪倒,那些侍女和嬤嬤自然也跟著跪倒一片,又喜又悲磕頭謝恩。
這時,門外進來幾個太監宮女,將懸在半空的梅才人的尸首放下,與地上扭曲著身子的陳美人尸首一起,分別抬起來放在軟榻之上,然后抬走裝殮,準備天明發引時隨葬。
望著剛剛死去的另外兩位娘娘的軀體被抬走,大殿外兩位娘娘的侍女嬤嬤哭天搶地,屋里喻鴿兒和蘇才人及身邊眾女更是百感交集,更加感激杜文浩救命之恩。又復叩頭感謝。
杜文浩軟語安慰了幾句,眼看夜已深了,讓兩位娘娘的貼身侍女和嬤嬤們攙扶兩位娘娘回寢宮歇息,說了明日一早,還有隨隊給皇上和太皇太后發引送葬。
喻鴿兒和梅氏更是感激杜文浩的體貼入微,千恩萬謝垂淚辭行,帶著侍女嬤嬤們走了。
杜文浩出了福寧宮,焦公公帶著宮女太監打手隊等在那里,兩人各自乘轎前往天牢。大方脈太醫丞魏展還在哪里等死呢,得及早趕去宣旨赦免。
天牢在皇城外西北角,這里戒備森嚴,路上,杜文浩與焦公公商量,想用這件事查查清楚案件情況,所以暫時不要宣布赦免魏展死罪的事。
所以兩人來到天牢之后,焦公公便在外面班房里呆著,只由杜文浩進去查問情況。
杜文浩來到天牢關押死囚的地下室里,魏展是欽犯,單獨關押在最里面一間陰暗潮濕的房里,杜文浩甚至感到周身一股寒氣,不禁打了個冷戰。
地下室光線暗淡,杜文浩只看見一個人影蜷縮在角落,脖子上帶著厚厚的木枷,手上腳上都拖著長長的拇指粗的鐵鏈。
沒等杜文浩辨認出是誰,那人已經認出了他,驚呼道:“杜大人?是你嗎?杜大人。”
聽聲音,杜文浩也辨認出是太醫丞魏展的聲音,便道:“魏大人,我是杜文浩。聽說你下了死牢,明日問斬,特來送行的。”
明日要處決的消息魏展已經知道了,聞言慘然一笑:“多謝杜大人仗義。老朽不敢當啊。”
杜文浩吩咐獄卒擺上酒宴。天牢牢頭知道眼前這位將軍的分量,忙不迭答應,很快便置辦了一桌上好的酒席送來,在監牢里頭擺下碗筷桌椅。
杜文浩又下令吧魏展脖頸上的木枷暫時取了,牢頭自然照辦,親自幫魏展把木枷取掉。
杜文浩讓牢頭和看守獄卒都退到外面去,然后招呼魏展坐下。魏展告罪之后,歪著身子坐在下首。
端酒杯飲了一杯,說道:“魏大人,聽說皇上駕崩之日,你貪杯誤事,沒能及時搶救皇上,是嗎?”
魏展端著杯子一飲而盡,低下頭道:“大人,卑職沒能搶救皇上,若以結果歸罪,卑職無話可說,也死而無怨,只是,卑職的確沒有貪杯!卑職已經好幾年沒沾酒了!再說了,大人也應該知道,御醫值守,時刻跟隨皇上身邊,哪里有機會貪杯?又何從有杯可貪?”
杜文浩點點頭:“當時怎么回事?你說來聽聽。”
魏展長嘆一聲:“明日問斬,說這些又有何用?還不如痛飲一場,醉昏昏上刑場的好!”說罷,自斟了一大杯,向拱手致意:“多謝大人賜酒!”將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喝得急嗆了,連連咳嗽。
杜文浩等他咳嗽稍歇,這才沉聲道:“實不相瞞,皇太后下旨,讓我調查你這案子,若你能據實相告,或許能有轉機。”
魏展苦笑:“轉機?明日午時問斬,轉機何來?再則說了,老朽壓根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又如何洗脫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