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貴不可言

第39章 有教無類

良媼并非姜氏家生奴,早年間也算殷實人戶出身,嫁人后娘家亡于兵災,夫家家道中落,這才賣身為奴,入了姜氏。

后來六娘子降生,需要一位乳母。

乳母相當于半母,長日與小女郎相伴,粗鄙無教之人肯定不行。

挑來揀去,就這樣,良媼來到了姜佛桑身邊。

良媼于詩賦經綸并不算精通,僅跟著父親粗識了些字,即便如此也很是少見了,何況她又是女子之身。

姜佛桑初啟蒙時,她每日最喜歡做的就是帶著小女郎認字,可對于自己那三個兒子,卻是一字未教。

“為何如此?”

面對女君的詢問,良媼沉默良久,悵然道:“不識字未必不好,識了字,明了理,便不會再安于現狀……”

可既已為奴,不安于現狀又能如何?

讀書使人明智,智明若帶來的只是痛苦,還不如渾噩一世,總也有些世俗人的快樂。

姜佛桑明白了她的未盡之語。

從良戶淪為奴隸,良媼的心里想必經過了很長一番撕扯煎熬,才終至認命。

她不想讓后輩也和自己一樣清醒著痛苦,所以寧可讓他們愚昧著沉淪。不是有句話叫人生識字憂患始嗎?

這不怪她。

從前朝,或者更早時候起,一日為奴,幾乎就等于世代為奴。

見過贈奴、賜奴、轉奴、賣奴的,釋奴的情況卻幾乎沒有。

因為一旦開了口子,人心思變,萬一那些奴隸再不肯安分做奴隸了可怎么辦?

而沒有了奴隸,沒有了三六九等,士族又何以成為士族?

閥閱之家不會自掘根基。

所以先前姜佛桑放免皎杏時良媼勸說:“這不合規矩”。

她未必是妒忌,也未必不渴望,只是出于一個奴的義務,哪怕違背自己的本心,也要盡到提醒之責。

活生生的一個人,言行永不相協,永遠要與本性相背,如何能不痛苦?

姜佛桑抓住她的手,輕晃了晃:“良大良二皆已得免奴身,良爍今后也一樣,他們無需再安于現狀,這天高地闊亦有他們的一份,你還有何憂?”

良媼似哭還笑,不停點頭:“女君說的是,女君說的極是……老奴只是、只是擔心……”

“你心中所想,我都知曉。”姜佛桑輕笑,“我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只是,沒有人能永遠活在萬人之上。下面的人想往上走,若久無出路,便只有掀翻上面的人,那才是危矣。沒有千年萬年的君王,也不會有千年萬年的奴隸,早一天晚一天而已,早點擺正心態沒什么不好。”

良媼不甚明白女君后面的意思,不過欣慰的情緒掩蓋了疑惑。

“遇著女君這樣的主子,是他們的福分。只是他們早已過了開蒙的年紀,尤其良爍,倔頭一個,只怕女君辛苦一場,結果不過對牛彈琴。”

姜佛桑不答反問:“圣人言有教無類,此言何解?”

良媼識字就是自論語始,這個當然難不倒她。

“不拘什么人都可以受教,不能因為貴賤、貧富、賢愚、善惡有差,就把一些人排除在……”

良媼說著停下,看了眼含笑的女君,無奈:“女君既愿意教那就教罷,左右途中無聊,打發時間也好,只是切勿累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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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確是心血來潮,但既然開始了,那必然要做到最好。

姜佛桑讓仆人從裝滿書籍的木箱里找出論語一卷,于燈下將早已爛熟的內容又看了一遍。

翌日,菖蒲等人做好各自分內事,就趕緊跑來爵室。

姜佛桑已在此等候多時。

隨著時間推移,一雙雙求知的目光從興奮變得茫然、疑惑、費解……

原來識字和聽故事竟是不一樣的——一個五光十色,一個云里霧里。

幽草甚至覺得這是門再苦不過的差事,她寧愿去庖室做苦工。

但既然答應了女君,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往下……

良爍瞧著也很吃力。

姜佛桑事后反思了一下,覺得是自己過于想當然了。

既教讀寫,又教義理,兩者同步,結果就是一樣也不得消化。

索性先把字認全,其他再徐圖之。

不過……她看了眼手中的論語注本。

其實這并不適合作為啟蒙讀物。毛詩也差不多,左傳之類就更不相宜了。

忽而想起先生無聊時隔門教乞兒念過的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幼而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澤民……”

“勤有功,戲無益。戒之哉,宜勉力……”

后半部她記不甚清了,而且涉及到的君王朝代也多對不上號,需要修改補充。

這晚,姜佛桑備課到很晚。

不過辛苦是值得的。按照新書教授,再輔以拆字講解法、象形識字法,菖蒲她們果然輕松很多,學得也快。

識字的同時故事也沒停,寓教于樂,眾人學習的興致非但沒減,反而愈發濃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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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伯喊住又要開溜的南全:“少夫人教侍女讀書,你跟去湊什么熱鬧。”

南全嘿嘿一笑:“少夫人講學甚是新鮮,我愛聽,聽了回去再說給公子聽。”

邵伯胡子一翹:“少夫人和七公子以后相對的日子比你多,用得著你獻殷勤。”

“那不一樣!”南全理直氣壯,“等到了北地,公子又不能馬上見到少夫人,這不就有了我的用武之地了。”

邵伯拿他沒法子,擺了擺手:“去罷去罷,順便告知良媼一聲,船將靠岸,讓她們早做收整。”

南全響亮亮應了聲,撒丫子便跑。

邵伯搖頭:“這個南全啊,跟在七公子身邊,卻是半點穩重氣也沒學到。”

嘆歸嘆,邵伯心里清楚,也無怪南全如此,實在是他們這位少夫人……怎么說呢,撇開品貌這些,就連行為也是出人意表。

最近船里的下人有事沒事都愛往頂層去,有瞧熱鬧的,有聽故事的,也有實心求知的。

邵伯原也以為少夫人是打發無聊、玩玩罷了,親去頂層聽了一回,才發現竟不是。

仆人跪坐一室,鴉雀無聲。

少夫人跽坐于上首,側后方立著塊木板,上面張貼著斗大的墨字,墨字周邊還有些零散的筆畫。

每當講解完,侍女便會適時更換下一張。

少夫人不疾不徐,言之有物,且不失風趣。從人們雖屏息凝神,十足認真,偶爾也還是會被逗得會聲發笑。

豈止南全,整個扈家迎親隊伍,包括邵伯自己,是打心眼里喜歡或者說欽佩這個少夫人。

七公子有福。

只不知這福能享多久……

邵伯負手,對著舷窗外薄暮的夕陽,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