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顥帶回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好消息是陳姓織娘的后人找到了,是她的五女,叫縑娘,現如今就在安州臨海郡的下陳縣落腳。
壞消息則是,她不肯來豳州。
“任憑屬下如何勸說,動之以情,甚或許以重金,她也不為所動。”
馮顥黝黑堅毅的臉上透出一絲無奈,他一個男人,為了請人,圍追堵截的事都干盡了,還險些被村民報官抓起。
若非如此,早該回來復命了。
“那份圖紙可有給她看?”
姜佛桑原想讓馮顥帶一架花樓機過去,若以利動人失敗,便讓其看這個。想來這世間凡是醉心于織錦之人,絕對拒絕不了此等寶貨。
只可惜花樓機比預想中復雜,進度十分緩慢,馮顥出發時次剛起步,至今也還在研造中,姜佛桑只能給馮顥帶去一張圖紙。
“看了。”馮顥道,“只看了一眼。”
“那我教給你的那番說辭?”也就是對花樓機功用的大致介紹。
“無一字遺漏,全部轉述。”
姜佛桑納罕,竟有如此心堅志定之人?
良媼疑問:“會不會,這個縑娘并沒有承繼到她阿母的手藝?”
馮顥說縑娘今年三十有五,按此年歲前推,當年她父母被迎去洛邑時,她按說也不大,至多八九歲。畢竟陳姓織娘與其夫主在洛邑居住了十余年后,才發生了北涼之亂。
縑娘一直在老家居住,未隨在父母身側,很難說得到了什么家傳。
姜佛桑看向馮顥。
“屬下打探過,她日常也有織些布匹抱去集市販賣,卻甚少織錦。”
馮顥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塊折疊整齊的素布。
“這是屬下譴人喬裝成布商從她手中買下的。”
良媼接過一看,果真沒什么不同,野蠶繭所作的細布,尋常織婦皆織得。
轉遞給女君,嘆了句:“散花綾果真是失傳了。”
姜佛桑看著手中觸感柔軟的料子,垂目不語。
到了晚間,菖蒲見女君仍拿著那塊布料翻來覆去地看。
“女君快歇歇吧,再看也看不出花來,倒累著眼睛。”
“菖蒲,舉燈過來——”
姜佛桑將布料舉起。
“此布看似毫不出奇,卻是平紋細密,映著燈燭,隱隱能看到回字紋路。你瞧,還是三種……”
她怕自己花了眼,讓菖蒲與她一起細觀。
菖蒲大睜著雙眼,直到眼眶泛酸,才不確定道:“好、好像,是有……”
姜佛桑將布料收起,若有所思。
身懷絕技之人,若技能無法示人,天長日久難免手癢,于是總會在尋常處作出些不尋常來,既滿足了自己,旁人也注意不到。
縑娘在一塊細布上都能做出如此功夫,即便不會織散花綾,她在織錦一道上的造詣也絕對不淺。
那她為何不愿來豳州?
金銀不要,花樓機也無法打動。
聽馮顥說她孤身獨居,無親無故,生活甚是清苦……卻是為何?
菖蒲不解:“女君,宮中賜下的那些織娘莫非不好?”
宮中賜下的那些織娘并非不好,只是織慣了“宮樣”,不懂得、也不太愿意變通。
姜佛桑曾嘗試讓她們學著織各色花本,效果不盡如人意,擅機變懂創新者少之又少。
而縑娘顯然是懂得運用提花織機的,或許就是她母親曾用過的多綜式提花機。一塊尋常布料就能蘊藏如此花樣,于花本上——
姜佛桑實在想要這么個人才。
可馮顥徒耗了那么久都無功而返……或許她要親自去一趟才行。
翌日過午,佟夫人身邊的葛嫗來傳話,讓姜佛桑去佟夫人院中一趟。
天一日冷過一日,良媼給她挑了件藕色暗竹紋錦袍,外面又裹了件暖裘,這才由菖蒲伴著出門。
菖蒲小聲嘀咕:“佟夫人近日是怎么了,三番五次請女君。”
姜佛桑笑:“北地有個詞叫貓冬。冬日漫長難捱,可不就得找點事情做。”
果然,到了之后,閑話三兩句,話題仍是轉到蕭元度身上。
佟夫人苦口婆心,無非是勸她盡到妻子之責,勸蕭元度還家。
前幾回也是如此。
姜佛桑表面老實應承,實際出門就奔大豐園,借機忙自己的事。
次數一多,想來佟夫人也察出了蹊蹺,今日索性把話挑開了說。
“頭先五郎將你氣病倒之事我還記著,若非……我也不愿逼迫你。”
“阿家只管直言。”
佟夫人面露難色:“是這樣,五郎久不回來,城中難免有些不好的傳聞,說他常宿歡樓,還說他被潘岳那幫人帶著胡混。”
姜佛桑面色平靜,“如此。”
佟夫人尷尬一笑:“都是外頭傳的,真假未知,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姜佛桑點頭,“阿家說的是。”
佟夫人見她果然一副不縈于心的模樣,再一次感嘆這兒婦心大。
“他到底叫我一聲母親,大婚后瞧著總算有了點正經樣,我不忍心見他再往歪路上走。何況你倆這么干耗著也不是辦法,眨眼就到年下了,今年五郎若還不歸家,主公縱使嘴上不說,心里也不好受,他是盼著共聚天倫的。”
“是兒婦做的不夠,兒婦去便是,今日一定將夫主帶回。”和以往以往,姜佛桑答應得無比痛快。
“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
佟夫人嘴上這樣說,到底還是派了身邊的另一位侍人賈嫗與她同往。
大抵是怕她再次陽奉陰違。
重陽之后,姜佛桑再未見過蕭元度。若非佟夫人這么三不五時的提醒,她都快要忘了自己還有個夫主。
“夫主還在守城門?”
賈嫗答是。
姜佛桑微有些意外。騎射場上蕭元度那般忍辱負重,還以為和蕭琥達成了什么條件。
她不知道的是,蕭琥確實答應過蕭元度,只要那日他好生表現不再生事,就免了他的罰役。
蕭元度大差不差地也算做到了,最后也是和新婦一起回的府,但兩人一身血污又豈能瞞過蕭琥?
蕭元度又是一句話都懶得跟他爹多說的人,更別說解釋。父子倆一言不合,再次大吵一架,暴怒的蕭琥就又讓他滾去守城門去了。
聽罷賈嫗這番解釋,姜佛桑沒說什么,只嘴角不經意揚了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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