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姝想起那年夢見兄長被困囹圄,最終在玉門關中應驗之事,在膽戰心驚中度過了小半載。
隨著他們父子一封封家書紛至沓來,靜姝漸漸放松下來,興許這次只是一個沒頭沒腦的噩夢。
入了秋,涼風漸起,靜姝慵懶地坐在窗邊軟榻上,一邊翻著書卷,一邊盯著溯兒練字。
溯兒不比尋常女兒家,定力極差,安靜不了幾刻,就搖頭晃腦地念叨起來:“哥哥好些時日沒有來信,上次還說他們治水賑災很是順利,怎么突然音信全無?”
靜姝用書卷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又想著偷懶,仔細瞧瞧你的字,好好女兒家,偏偏學了你父王的草書,只得其形,不得其意。”
“父王說了,溯兒容貌傾城,又是天家嬌女,哪里就要吃這些辛苦!”溯兒很不服氣。
靜姝搖了搖頭,上一位天家嬌女如今還在守著你外祖父的陵墓過日,自家王爺盡干些扯后腿的事。
“主子,太子殿下的信到了。”劉成笑皺了滿臉的褶子,王妃盼了多日,終于南邊又來了書信。
靜姝放下書卷,心中暗暗松了口氣,接過信箋,小心打開,不知他們可要啟程回京了?
粗粗掃過兩行字,靜姝臉上的笑容已然凝固,捏著信箋的指尖微微顫抖。
溯兒好奇,湊上前去:“哥哥寫了些什么,竟讓母親動怒了?”
靜姝下意識地將信箋攥成了一團,與劉成說道:“去御書房!”
溯兒心下打鼓,拉著母親的胳膊,勉強打趣道:“母妃,莫非是父王看上了江南那些嬌滴滴的美人?”
靜姝鼻子一酸,顫聲道:“錦瑟,看好溯兒!”急匆匆往外走去,一腳踩上門檻,若非玲瓏眼疾手快,險些摔倒。
玲瓏只覺主子的胳膊抖得像個篩子,見她臉色煞白,也焦急起來:“主子,可是出了大事?”
“快去叫頂軟轎來,我腿有些軟,走不動了。”靜姝聲音中似乎帶了些微哭腔。
玲瓏不敢再問,慌忙讓人抬來轎子,一路疾行,送主子去了御書房。
不料,御書房前竟是不曾有的混亂,太醫與宮人們來回穿梭著。
剎那間,靜姝心底最后一道防線崩塌了,想來父皇也得了消息。
劉成喚來御前伺候的徒弟:“出了何事,如此驚慌?”
那內監急急地回道:“陛下接了江南的急報,就暈厥了。”說完便跑開了。
靜姝癱在轎中,竟動彈不得,努力回憶著煦兒信中所寫:“一行途經姑蘇城外,父王下令改道進城,不料江水暴漲,兒不幸卷入浪潮,父王為救兒脫困,沒入江水不復出,兒沿江搜尋百里,不得見父王蹤跡……”
靜姝無聲流著淚,一如那決堤的江水,嚇得玲瓏取了帕子,不停地替她擦拭。
“主子好歹說說話!”玲瓏心下有了不好的預感,啞著嗓子勸道。
“玲瓏,噩夢又成真了!”靜姝再也說不下去,涕泗交流。
就在靜姝哭到哽咽,馮大祖,如今太醫院的馮院史,沖到轎旁:“王妃娘娘,陛下中風了,藥石無效,還請娘娘指點一二。”
“取內關、水溝、三陰、太沖、太溪五穴,重用麻黃、川穹和獨活。”靜姝一驚,如夢初醒,這是醫者的本能。
靜姝咬咬牙,用帕子凈了面,此刻還不是痛哭的時候:“玲瓏,扶我進去!”
屋內,眼睛紅腫的那榮氏怒斥馮大祖:“你堂堂太醫院院史,竟要請教旁人如何用藥,萬一出了差池,豈不害了陛下。”
“母后,父皇的病十萬火急,拖延一刻便再難康復。若靜姝的方子不能救下父皇性命,靜姝愿以命相抵!”靜姝此刻也顧不上規矩。
那榮氏盯著她通紅的眼眸,攥緊了手中的帕子,終于點了頭。
靜姝無心細想那榮氏的猜疑,站在床榻邊,有些呆滯地望著馮大祖施針,沉浸在自己的哀慟中,無法自拔。
一個時辰后,兩鬢如霜、面色慘白的皇帝終于睜了眼,卻驚覺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動,竟生生急出了一頭汗來。
那榮氏見狀,忍著眼淚,心疼地替他拭去額上的汗水,問起馮大祖:“馮院史,這是何故?”
馮大祖拱手解釋道:“陛下方才中風,幸而救治及時,如今看脈象,已無大礙。靜心養上月余,陛下就可逐漸康復。”
那榮氏握著皇帝僵硬的手掌,眼底又有了疑色:“莫不是馮院史方才用錯了藥,扎錯了針?”
馮大祖忙前忙后,眼下竟被當眾質疑,倔脾氣又犯了:“皇后娘娘若是信不過微臣,大可另請高明!”
那榮氏知他品性高潔,醫術jing湛,唯獨脾氣不好,只得忍下怒氣:“本宮且等上些時日,若陛下不能痊愈,本宮唯你是問!”
馮大祖充耳不聞,兀自細細切脈。
靜姝心下又涼了幾分,那榮氏想治的怕是自己的罪,馮大祖只是個幌子。
本就心死如灰的靜姝起身道:“父皇既是無礙,兒臣便告退了!”
“靜姝,如今梁王下落不明,陛下又重病不起,你與本宮如今皆要小心行事,萬萬不可離了心。”那榮氏哀凄地說道。
“兒臣萬事聽從母后安排!”靜姝不欲與她糾纏。
那榮氏又道:“既是如此,本宮下旨,即日起命益王和豫王監國,你可有異議?”
“兒臣不通政事,但聽母后旨意。”靜姝心絞痛得厲害,只求速速離去。
那榮氏點點頭:“本宮加派了人手南下,靜姝在東宮靜候佳音便好。”
瑟瑟的秋風卷起轎簾,飄進幾片枯葉,更徹底吹涼了靜姝的心。
玲瓏那夜所言不虛,來這世上走一遭,又有誰不是可憐人?
夜晚,得知真相的溯兒硬要賴在母親的屋中,怯怯地說道:“母妃,溯兒害怕,想與母妃一起睡。”
靜姝撫著她的面龐,用盡自己的氣力,柔聲道:“好,溯兒不怕,你父王是頂天立地、神鬼不收的戰神,他會回來的!”
這般說著,不知究竟是為了安慰溯兒,還是安撫自己那顆顫栗的心。
方才已派人送信去了葉府,兄長自會派人去尋,無論生死,總會傳回消息。
夜晚如同一只上古兇獸,將母女二人吸入黑暗的漩渦中,無限放大白日里的絕望和恐懼。
靜姝將女兒牢牢抱在懷里,她和煦兒如今是自己強作堅強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