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張炳文彈劾唐恒的折子便經過御史臺交到了臨華殿,上面清清楚楚的羅列了唐恒在朝期間的所有罪行,卻也只是一月期內的事了。
畢竟唐恒在朝不與眾人往來,所之所行少之又少。
圣人盤腿坐在榻上,正在擺弄著一個粗制的竹笛,瞧見左內監遞來的折子,順勢問了一嘴,那人如實答了:“是禮部張尚書交來彈劾唐院首的折子。”
圣人伸手的動作一頓,說道:“先放那吧。”
他并沒有急著接過查看,左內監便乖覺放好,就聽圣人拿起那竹笛在嘴邊試著吹了一下,刺耳的聲音響起,左內監皺了下眉頭,害怕被看見,趕緊垂下臉去。
圣人似乎被方才的魔音給逗笑了,將竹笛放在掌心上摸索:“這人都死了,還上奏折彈劾,殺人不過頭點地,左世,你說這張炳文是不是有些得寸進尺了。”
左世忙賠笑說道:“陛下說笑了,老奴哪里懂得這些。”
圣人不理,繼續看著那個竹笛,若有所思的說道:“這個竹笛是唐恒的,老三小的時候因為淘氣,不好好溫書,被他用這東西打了好多次手板,老三氣不過,就把這東西偷了出來,拿到朕面前來告狀,反倒被朕訓斥了一通。”
左內監笑了笑,聲音慈藹的很。
“朕就把這個竹笛留了下來。”圣人將竹笛放在小案上,“這唐恒一輩子也沒什么好東西,整個破爛東西,連個好動靜都吹不出來。”
左內監沒說話。
圣人這才懶懶的打開那封奏折,目光攀爬在上面的每一個字上,張炳文羅列的很仔細,最近發生的事情一條不落下,他看過之后,也只是放了回去。
圣人伸手,左內監遞上一串菩提,那人在手里揉搓著,淡淡道:“這唐恒不光私藏了高穎的反詩,還欠款三十萬兩白銀,兒子唐治留戀秦樓楚館,也算是犯了官家子女不得宿柳的規矩,還借了印子錢。”
說到這里,圣人臉上多了些疑惑:“這唐治是怎么回事?靖安府尹那邊呈上來的折子也說的不明不白。”
左內監忙道:“聽說是這唐治迷戀上春意樓的一位清倌兒,為搏美人一笑一擲千金,也算是掏空了唐院首的家底,為了贖身欠了一屁股的私債,唐院首的那三十萬兩國庫欠銀,也是為了這個兒子罷了。”
圣人冷哼一笑:“一個清倌兒要花費數十萬兩,也真是天下奇聞,這個唐恒身為國學院首,教育天下文才,卻教養不好自己的兒子啊。”
左內監無奈的答道:“是啊。”
“掏空家底。”圣人又道,“這唐恒的手里能有多少錢。”
這是冷蔑也像是發問,左內監打量著他,說道:“唐院首在朝為官三十年,也算是清廉,想必……”
“罷了。”
圣人攔住他的話,起身往外走,吩咐道:“來日事來日畢,朕去看看皇后,這滿宮中只有她的笛子吹得最好了。”
左內監忙對著外面喊道:“擺駕長楊宮——”
傍晚時分落下雨來,正殿門口的薛姑姑瞧見川王迎著雨走來,趕緊取了紙傘迎了上去,擔心不已:“殿下怎么冒雨而來,若是傷了身體怎么可好。”
川王示意自己無妨,快步進去殿中,皇后正在偏殿用夜食,瞧見渾身濕透了的兒子,叫他去換身干凈的衣裳。
梳洗過后,川王回去偏殿,望著自己的母親,嫡母皇后卓橋。
她是小戶出身,母家是漳陽浣城卓氏,門楣不大,但極是清流自持,嫡女卓橋的賢德有禮更是名滿漳陽,十五歲時御選得中,被太后瞧上,在圣人剛登基時便坐了后位,這樣的小門戶出身卻一步登天,也算是咋舌世人。
川王看著卓皇后的背影,那人璀璨華彩的鳳服之下,遮掩著胸口處的一道巨大猙獰的傷疤,是當年擋在圣人面前,接下高穎一劍而留下的痕跡。
擦著心臟而過,險些喪命在二十四年前。
也是這一道疤下,徹底定下任誰也無法撼動的后位。
“坐吧。”卓皇后道。
她今年已四十有八,面色柔和,不喜愛胭脂撲臉,一副自然悠然之態,今日川王的來意心照不宣,只是問道:“你若下定了決心,何必又來本宮這里。”
川王的頭發還濕著,抬頭看著母親,皺眉道:“母后,兒子不想。”
“你是不想保下尤氏,還是不想和匡王爭儲?”
殿中母子二人傾心而談,話語間也絲毫不避諱。
川王默不作聲。
卓皇后怎會不了解自己的兒子,放下筷子,那jing致的護甲觸碰到筷枕,金玉交接發出清脆的響動。
“你是不想自己去爭儲。”
卓皇后一語道破。
川王拿著筷子的手輕微一抖,果然被說中了心事。
“有些事情,母后不會逼迫你,亦或是誰都不會逼迫你。”卓皇后語氣溫和的說道,“你若不想做,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要去做,若是有意,即便腳底下立滿了刺刀也要勇往直前。”
川王抬頭看著她。
“不要為自己找借口,也不要藏匿著虛假。”卓皇后意有所指,“很多事情元洲也可以做的很好很出色,你若是不愿意,讓給他也就是了。”
川王還是不肯開口,但是那起伏的胸口已經表明了態度,卓皇后微微一笑,叫薛姑姑取出一樣東西來,那是個很有年頭的棕色戒尺。
川王瞧見,瞳孔一縮,眼底再次微微溢紅。
“當年你把唐院首的竹笛偷走,那人便開始用這戒尺打你。”卓皇后想起來只覺得好笑,“倒是更痛了,如今他已過身,留下的東西不多了,這個你就拿走吧,你是他的學生,得見恩師遺物,便是鐵石心腸之人,也會有所動容的吧。”
川王領悟了卓皇后的深意,雙手接過那戒尺來,沉甸甸的,攥握在手心,也總算是確定了心中所愿所想所要所求,終于開口道:“多謝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