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太子步入寢殿,端詳一眼指尖圓潤的佛寶,其上一朵鳶尾花印赤紅如血,嬌艷欲滴。
“放我出去!”
佛寶——小圓兒趁著他這一瞥,剛要往外逃,被魔頭兩個指頭一捏,妖靈身團得太緊,她感覺自己快成一團干枯的核桃仁。
她被關了半日,一直目不能視,這會兒好歹瞧見點兒光,好言好語開腔懇求:
“你能送我回銅佛寺么?我還得去找我師父。”
“你師父殺了三名太子妃,現在是被鎮妖塔緝拿的妖邪,你回去能找著他?……再說,就你這樣,能去哪兒?”
“都說了不是老和尚殺的,那黃門仙是個笨蛋……”
太子松開手,佛寶在桌上滾動一下,小圓兒一頭從里面鉆出來。
一邊把自己往外拔,她口里不停:“你一魔頭假扮的太子,還想一口氣要三個太子妃!怕不夠吃,留著過冬么?……那三個太子妃‘人選’的死,和我師父沒關系,他今兒在臺上都說了,是貴妃賊喊捉賊……”
一回頭看見案上的佛寶,她都覺得佩服自己得緊,真是核桃啊。
妖靈身隨著被她撐開,抬臂下腰一通扭,總算覺得舒暢了。
抬起頭,首先看見的,是太子那雙溫潤多情的桃花眼。
她不由得愣了神兒。
今日在宣靈臺上離得遠,她躲在老和尚手里,大半關注力都被太子優雅的風姿吸引了去,此時細看他顯得極其溫和的五官。
鴉羽般的修眉,尾梢清秀斜斜上揚,鼻似懸膽,那薄唇的形狀生得極好。
太子的長相,與美得不像真人的皇后比,相似度只有三分,卻又全然是另一番的雍容俊雅天成。
只是……,那雙桃花眼乍看含著柔柔波光,然而那水波中卻無一絲蕩漾,沉而亮的眼,眸色略淡,寧靜至極,深淵似的,任何光和影投入其中,都泛不起一絲波瀾。
那種寂滅,甚至讓人生出空洞之感。
果然是只有魔頭,才會有這樣的眼神吧,小圓兒心頭一緊,有點不敢再和他對視。
她本也不習慣這道新目光,——從前只有老和尚能瞧見她。
到了這時候,她仍是難以理解,他明明沒有與自己通靈,卻能看見自己的妖靈身。
魔頭無波無瀾的眼中沒有情緒,輕輕吐出一個字:“鳶……”
“嗯?”
小圓兒已經撇開頭,正不錯眼偷瞄周圍環境,隨口應了一聲,好奇又問:
“你怎知道我的名字?不過平日老和尚都叫我小圓兒,你叫我圓兒也行,少了這么個‘兒’音,我聽著怪別扭。”
魔頭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問:“哪個字?”
她的指頭隨意畫了個圓,偷眼瞥了瞥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魔頭這次的沉默更久,心里有個聲音,似在空洞的深淵底部遠遠傳來:要是到時我認不得你了,該怎么辦?
“我名梟。”
“梟?哪個字?”小圓兒禮尚往來回應。
魔頭指尖有淡青色的靈光閃動,凌空寫給她看。
“哇,這么難寫……”
她吐了吐舌頭,有點心不在焉,注意力已被周圍的陳設吸引。
東宮就是氣派,睡覺的屋子都這么大,比銅佛寺那一正兩副的佛殿加起來還大些。
典雅的布置在她眼里已夠得上奢華了,幾案和博古架上,隨意擺放的東西都讓她眼饞不已。
她正從半人高的花架上探出手去,自花盆里灑著的幾粒青璃中摸出一顆,趁魔頭走神的功夫,偷偷塞進嘴里。
連一盆花都拿靈石養著,她過去活得比花不如。
老和尚今日塞給她的那包私房錢,里面也有七八粒青璃,還有三枚藍玉,這些是等階較低的靈石,她一上午,已經全吃光了。
還剩兩枚紫靈,小點的那顆,個頭實在袖珍,她差點都沒扒拉出來。
大點的,是昨兒個那單大買賣剛掙的。
但再小也是紫靈,含靈太高,一時半會兒吸收不了,不如青璃和藍玉好消化。
這東西可比不得老和尚吃燒雞,幾口就下去大半,靈石吸收起來很慢。
自然,這也是她妖靈身還太弱的緣故。
青璃被她含在嘴里,像糖塊一樣抿著,轉過頭來,看見魔頭那雙冰冷的眼仍盯著自己,她把石子在嘴里推到一邊,臉上鼓起一個小突,被他看得心里涼颼颼的,小心翼翼與他對視。
今天一口氣吃了那么多靈石,已經抵她過去大半年的口糧了,妖靈身因為吸收過猛,這會兒凝結得已快與常人無異。
魔頭的視線緩緩在她臉上逡巡,眉眼輪廓清晰可辨,漸漸與遙遠記憶中的重合。
那是怎樣一張驚艷世人的臉,若說今日在宣靈臺上,皇后的容貌令所有人望而驚嘆,她當年的風姿,便已讓這世上任何一個見過她的人,皆為之目眩神迷。
如今她的模樣,已有七八分當日神采的影子。
八百年,終是做到了……
她此刻這樣怯生生的眼神,和臉頰上小小的突起,令梟的記憶追溯至更遙遠的時光,看來愛往嘴里塞果子吃食的毛病,真就是與生俱來,沒法改變。
“嘖,就是……,這名字有點怪……”
小圓兒被他盯得毛骨悚然,那雙眼太冷太無情,連之前臉上的溫文爾雅,都似面具一樣被卸去了,她尋摸著沒話找話說。
然而魔頭仍是沒反應,眼神似乎更加空洞。
那個遙遠的聲音再次在他心里響起,這次似乎并非來自幽邃的深淵,而是近在耳畔,慵懶淺笑的調子。
“鳶和梟,這樣一來,你和我至少在名字上,是般配的。”
“那個……,閣下這是將太子……給奪舍了?”
小圓兒面對魔頭,只覺得壓力越來越大,讓她都想再躲回蛋里去,但她還有要緊的事沒問完,得抓緊些。
梟的思緒被打斷,古井般的心境依舊波瀾不興。
那些遙遠的記憶更像一面鏡子,可望而不可及,即使現在她已回到眼前,仍是如鏡中花,道心上堅固的壁壘牢不可破。
再者,回到人間,他還有許多未盡之事,眼下就有一樁大麻煩。
“奪舍?”
他冷冷開口,“你師父沒教過你,如今的修仙界,已再無奪舍之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