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衢冷冷瞥他一眼。
“說。”
孫懷膩歪歪地笑,“主子恕小的無罪,小的才敢說。”
“呵!”傅九衢冷聲一笑,又咳嗽起來,“你如今長本事了。要挾起本王來了?不要說,便滾下去領罰。”
孫懷苦著臉,可憐巴巴地道:“小的覺得,覺得主子對張娘子……也是有幾分喜歡的,主子若是不愿意她和曹大人在一起,何不表明心跡……再怎么說,主子也比曹大人跟張娘子的感情深厚吧。”
感情深厚?
喜歡?
傅九衢冷冷笑開。
“孫懷呀,你是不是覺得爺再有兩年就要死了,以后再治不住你了,這才由著這張破嘴胡說八道?”
孫懷噤聲,看著傅九衢蒼白的面孔。
“爺,小的不敢……”
傅九衢被他瞧得心煩,別開眼去,慵懶地躺下,聲音低淺冷淡。
“一個只有兩年壽命的人。最不需要的,便是什么狗屁的深情厚誼。”
“主子。”孫懷傷感起來,“張娘子說了,她有辦法治得了您的病……”
傅九衢瞇了瞇眼,唇角淺淺帶笑。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爺……”孫懷紅了眼眶,下意識地覺得悲涼。
他跟了傅九衢幾年了,怎會不了解他?
要說性子倔強最愛隨心所欲的人,這汴京城里,誰能比得過廣陵郡王?
傅九衢可是從小橫到大的貴人。
可這一次,他由著長公主安排了婚事,明明十分嫌棄曹大姑娘,卻半句話都沒有反駁,由著長公主張羅婚事,由著官家賜婚,那是他想盡孝……
想在死后,給長公主留點念想。
孫懷看得出來,他家主子對張娘子有幾分心思,盡管他不會承認,但孫懷敢用項上人頭擔保,至少主子跟張娘子在一起,是真心實意的開心,對張小娘子比對曹大姑娘喜歡得多……
可他家主子,眼睜睜看著張娘子和曹大人好上,卻什么也不做,不阻止,甚至不再靠近,這哪里還是原本那個恣意妄為的性子?
這一切,不都因為那該死的病么?
孫懷是個閹人,心性軟,想著想著便痛哭起來。
“爺……若是老天能讓您好起來,小的愿減十年壽命,不,二十年,三十年……不不不,讓小的即刻去死,小的也甘愿。”
“狗東西,你哭什么哭?”傅九衢笑得咳嗽起來,唇角隱隱淌出幾分陰涼。
“是你家爺死了么?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在為我哭喪呢。”
孫懷抬起袖子,不停地抹眼淚,哽咽不已。
“爺,小的,小的心里難受……”
“滾出去!”傅九衢別開臉去,“吵得我心煩。”
孫懷不敢說話,也不肯出去,默默地抽泣著候在旁邊,直到段隋回來。
“爺,藥拿回來了,拿回來了……”段隋興高采烈的模樣,拎著一個藥袋進入書房,看到書房里的氣氛不對,他才斂住表情,看孫懷通紅的眼。
“怎么了?”
孫懷吸吸鼻子,不吭聲。
傅九衢懶洋洋地坐起,輕輕撫弄著玉板指。
“怎么這時才回?讓你辦個差事,耽誤這么久。”
段隋聽出主子的埋怨,尷尬地笑了笑,摸摸額門上的汗,“屬下去找張娘子的時候,曹大人也在鋪子里,人家兩個人親親熱熱的說話……我便不好意思去打擾,候了一會兒,等曹大人離開,屬下才去讓張娘子配的藥,這便耽擱了時辰。”
說得合情合理。
孫懷卻覺得段隋要完蛋了。
主子這會子哪里聽得這個呀?
不料,傅九衢神色很是平靜,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
“是嗎?曹翊什么時候走的?”
段隋想了想,“李多帶著兩個哥兒都下學回來了,曹大人才離開藥鋪。哦對,曹大人還考了兩個哥兒的學業呢。依屬下看,曹大人對兩個哥兒很是喜愛……這大概就叫那個什么愛鳥及鳥吧?”
“愛烏及烏。”孫懷氣恨地咬牙,糾正他。
“對對對,愛烏及烏。”段隋笑盈盈的,“張娘子當真是出大福氣了,曹大人眼下也不避諱旁人,那是一門心思待張娘子好呢。明兒藥坊開業,鋪子里忙,他便親自給張娘子打下手,兩個人那婦唱夫隨的模樣,好得就像一個人似的。嘿嘿,瞧得屬下都眼熱得很……”
段隋仔細說著自己看到的一切。
往常他也是這樣,有什么都會向傅九衢稟報。
這也是皇城司察子們的職責之一。
因此,他并沒有注意到傅九衢的臉色有何異樣,直到聽到“噗”的一聲,孫懷尖叫,他再抬頭,卻看到傅九衢生生噴出一口血來,染紅了衣襟。
“九爺!”
段隋大驚失色,這才變了臉色。
“這是怎么了?”
孫懷扶住傅九衢,朝他瞪眼。
“快,去找周道子來……”
段隋拎起手上的藥袋,“那這個,張娘子配的藥,里頭就有為九爺準備的藥丸子,張小娘子說,不舒服的時候,即刻服下,再掐住掌心那個什么,什么穴,就會好上許多……”
孫懷仿佛這時才想起似的,一把從段隋的手上奪過藥袋。
“還不快去倒水。”
“是。”
屋里忙亂一片,孫懷恨不得打死段隋,傅九衢卻十分鎮定,待服下藥丸緩過氣來,他從容地擦去唇邊的血跡,淡淡地擺擺手。
“老毛病了,大驚小怪做什么?”
“爺……”
“孫懷,扶我下去歇會兒。”
“是。”
段隋看著傅九衢離去的身影,像個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按理說,這次沒有挨主子的踹,更沒有挨罰,他應當高興才是,但看著傅九衢犯病的模樣,他又十分難過。
若是九爺的病能好起來,天天踹他的屁丨股,罰他的銀錢,他也是甘愿的。
傅九衢不是個壞主子,雖說罰了段隋兩年的俸祿,可段隋父母住的那個大院子,是傅九衢的呀。
傅九衢沒有回長公主府,怕長公主知道他突然發病會擔憂,會問東問西問長問短。
他像昨晚一樣,留在了皇城司。
不得不說,張小娘子是有些本事的,服下藥,他身子便舒坦了許多,讓孫懷備了水,沐浴更衣,再躺到榻上,整個人便松緩下來。
看著帳子,腦子里天旋地轉。
一宿未眠帶來的困乏,讓他很快便沉入了夢鄉。
段隋說的那個夫唱婦隨的畫面,不知不覺便浸入腦海。
但主人公卻不是曹翊,而是傅九衢自己。
一切都十分自然,好像他們原本就該那樣一般。
嗔怒,埋怨,輕笑,淺罵,全是那般真實。他心窩里發顫,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拉她入懷,并不去斟酌要如何開始,也不需要說什么,只是掐緊那一截細腰,便將人緊緊貼在懷里,為所欲為……
他不是他,不是那個可以自控的廣陵郡王。
身子不是自己的,思維更不是,疼痛感像催人神識的毒藥,驟然襲入脊柱,發散到四肢百駭,腦門一熱,待他意識到什么,幽然從夢中醒轉,耳朵里竟是那小娘子咬牙切齒的嬌罵。
“郡王……不要……”
軟綿綿輕蜷蜷,說是不要,卻纏得他快要喘不過氣。
傅九衢猛地從榻上坐起。
后背全是汗水……
漆黑的臥房里,沒有半絲光亮。
孫懷在外面的地鋪上,發出輕微的鼾聲。
整個空間里,只有他急促的喘息……
指尖沒有順滑的青絲,只有微涼的夜色。
滾燙的也不是小娘子緊繃的身子,而是他的額頭。
“孫懷……”
傅九衢一出聲,才發現嗓子喑啞,喉頭干澀,像被烈火灼過一般。
“備水。”
出一身汗,沐浴后,傅九衢才徹底從夢中醒來。
天快要亮開了。
傅九衢懶懶地倚在榻上,仿佛失去了力氣。
窗外晨曦薄透,鳥叫聲清脆伶俐。
又是新的一天,活著的一天。
傅九衢垂下眼眸,吩咐不停打哈欠的孫懷。
“小嫂開業,我也不好視若無睹,你去備一份薄禮,送過去,就說是給三個孩子的一點心意。”
孫懷打哈欠的嘴巴,張得大大的。
聞言,僵硬著看了主子一眼,又啊的一聲。
“小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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