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卉到的時候,崔娘子正在胖嬸的院子里做臘腸,院子里曬衣腸用的竹竿上,已經掛了兩排臘腸。
“崔姨,做這么多,是要拿去賣嗎?”
明卉忍不住咽咽口水,以前在山上時,每年冬天,崔娘子都會做臘腸,但是每年做得不多,一半讓汪海泉給兩個兒子帶去吃,另一半都是明卉的。
因為氣候的原因,北方的臘腸和南方的不一樣,做法簡單,但味道也是極好。
明卉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吃過崔娘子做的臘腸了,她吸吸鼻子,現在就想吃,怎么辦?
崔娘子看到她早就笑得瞇起了眼睛:“不賣,這些啊,都是做給你們吃的,以前住在道觀里不方便,現在有了這個院子,想做多少就做多少,還不會影響到真人,哈哈,真好。”
看到明卉小饞貓的樣子,崔娘子笑著說道:“等曬干以后,我讓汪安給你送去,我聽真人說你那個院子沒和道長們住的地方挨著,這樣好,吃什么都方便。我還腌了五香咸雞蛋,腌好以后也一并送過去,可惜保定城里買不到鴨蛋,等過了年,春暖花開,讓汪安去淀子上買,崔姨腌鴨蛋給你吃。”
“好啊,那我就等著啦。”明卉笑嘻嘻地說道。
一個小腦袋從棉簾子后面探出頭來,頭發稀疏,卻還倔強地梳了兩個小揪揪,趣致可愛。
明卉走過去,小女娃沒有如往常閃躲,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著明卉的臉蛋看,明卉笑著問道:“你還記得姐姐嗎?”
小女娃依然不說話,卻伸出白嫩的小手指,指了指明卉左側的嘴角。
明卉的目光在小女娃手上凝了凝,隨即她綻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你,看出來了?”
小女娃手指的地方,就是她易容成花千變時,嘴角那顆痣的地方。
小女娃沒有說話,眼睛從明卉臉上移開,看向院子里正在幫崔娘子干活的不晚身上,她看看不晚,又看看明卉,然后垂下了眼瞼。
明卉笑著摸了摸小女娃的腦袋,小女娃早就見過她的本來面目,只是那時受驚過度,沒有反應過來而已,現在雖然還不肯說話,但是生活安定了,小孩子天性使然,所以才會把情緒表達出來。
這個小東西,不但認出她是花千變,也認出她就是上次來的不晚。
不愧是萬家的血脈。
萬蒼南的母親薛冰仙是江湖上頂尖的易容高手。
薛冰仙知道柳氏一族的過往,萬蒼南與柳三娘的親事,薛冰仙堅決不同意,萬蒼南則非柳三娘不娶,為此母子倆的關系非常緊張,多年之后,萬蒼南與柳三娘有情人終成眷屬,薛冰仙一怒之下歸隱山林。
明卉的易容術是萬蒼南教的,萬蒼南把自己會的,全部教給了明卉。
而這個小小女童,顯然是有天份的,明卉沖她笑了笑,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姐姐一定會幫你找到阿爹阿娘和哥哥。”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那便是,如果萬一尋不到他們,那么,她就會把前世從萬蒼南和柳三娘那里學到的東西,全部傳授給眼前的小女娃。
和崔娘子打了招呼,明卉讓不晚給崔娘子幫忙,她去了隔壁汪真人的院子,崔娘子望著她的背影,笑彎了眼睛,姑娘回來,就連這臘月里的空氣,也變得暖洋洋的了。
明卉進了院子,汪安正在院子里劈柴,往常這些粗活都是在隔壁院子里做的,今天崔娘子做臘腸,擔心木屑濺得到處都是不干凈,他便來這邊劈柴了,這吭哧吭哧的劈柴聲,反倒讓這個清凈慣了的院子里多了些煙火氣。
汪真人正在打坐,明卉沒有打擾,回到院子里和汪安聊天。
“汪安,風兒巷那邊可有發現?”明卉問道。
汪安放下手里的斧頭,想了想,說道:“柳大娘一直沒有出攤,剛開始有很多人去找,說什么十日之期已經到了,可她家大門緊閉,無論怎么敲門都沒有反應,擔心出事,有人請了里正過來,里正便說讓人翻墻進去看看,可是說來有趣,翻墻的人剛剛站上墻頭,柳大娘的小徒弟就從堂屋里出來了,嘟嘟噥噥,老大不樂意。
大門打開以后,小徒弟說她師傅還在閉關,不能打擾,還說如果再有人跳墻,她就去報官。
里正挺沒面子的,拂袖而去,那些客人們卻還是不肯走,尤其是一位太太,掏了老大一錠銀子塞給小徒弟,請她通融一下,還說只想問柳大娘一句話,一句而已......”
明卉眉頭微蹙,她想起一個人來:“太太?是不是很秀氣很文雅的太太,身邊還帶著一個婆子,兩人有南方口音?”
“是啊,就是有南方口音的太太,那小徒弟不肯收銀子,太太一定要給,后來就過來一位管家模樣的人過來勸說那位太太,他們壓低聲音說話,我離得有些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后來那位太太便跟著管家走了,走到巷子口,還轉過身來看向柳大娘家,依依不舍。
我猜這位太太一定是遇上大事了,否則也不會這么著急請柳大娘問卜。”
汪安一口氣說完,明卉問道:“后來呢,那位太太又出現過嗎?”
汪安搖頭:“沒有了,不但這位太太沒有出現,從那天開始,也沒有人來找柳大娘了,當然了,那小徒弟都說要報官了,誰還會自尋沒趣。
我每天都會到風兒巷看一看,剛開始時,小徒弟每天都會出來買吃的,有時買驢肉火燒,有時買雞湯餛飩,可是從五天前開始,小徒弟便再也沒有出來過,今天我還沒有去,等我劈完這些柴,就去問問餛飩攤和驢肉火燒的攤子,小徒弟若是出門,一定會去他們那里。”
明卉點點頭,說道:“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汪安怔了怔,明卉已經走進堂屋,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一個陌生的少女從屋里走了出來。
少女容貌普通,只是嘴角的那顆黑痣特別明顯。
“你是誰?你怎么......”汪安頓時警覺起來,握著斧頭的手緊了緊。
“我說了讓你等等我,現在我們可以走了。”明卉笑著說道。
汪安呆若木雞,傻傻地看著明卉:“你,你,你......”
明卉大步向門口走去:“是我,快走啦。”
......
有些日子沒來風兒巷了,巷子口的兩棵大樹葉子全都掉光,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抖動,分外蕭索。
明卉以前來這條巷子時,巷子口都會有等著問卜的人,可現在正如汪安所說,連個人影子也沒有。
既然四下無人,明卉也不想耽誤時間,她對汪安說道:“你在這里等著,我進去看看。”
汪安還在納悶,明卉說的“進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時,明卉已經縱身躍上了墻頭,接著,便跳進了院子里。
汪安驚訝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墻頭,揉了揉眼睛,他和大小姐不熟,以前只是聽觀里的人說,大小姐性子活潑,卻沒想到竟然還會爬墻頭,而且還這么敏捷。
院子里還是上次明卉離開時的樣子,那個深坑也還沒有填上,只是可以看出來,陣法已經撤了,可能是為了方便小徒弟阿篤出門買飯吧。
明卉信步向堂屋走去,她知道,這個時候,柳大娘正在等待她的消息。
堂屋的門虛掩著,明卉剛剛走到門邊,便聞到一股血腥氣,她皺起眉頭,莫非她來晚了,有人先她一步,把柳大娘宰了?
明卉退回來,走到窗下,將窗紙戳開一個洞向里面看去。
她故意弄出些聲響,只見柳大娘背對著窗子坐在炕上,聞聲,猛的轉過身來,眼睛上重又系著黑布。
明卉笑道:“我還當你死了呢,哈,活著就好。”
隔著窗戶,柳大娘冷冷一笑;“你不是也活著?”
“是啊,讓你失望了,我還活著,對了,黑貓也活著呢,活得好好的。”明卉笑語盈盈。
“哼,這個沒用的畜牲。”柳大娘冷哼一聲。
明卉卻已經離開窗子,從堂屋里走進了次間,一進門,她就知道那股子血腥氣從何而來了。
次間的地上有一個人,一個滿身是血的人。
阿篤,就是那個失蹤五天的小徒弟!
血跡已經干涸,臉上也有了尸斑,也不知死了多久,現在是冬天,屋里沒有生火,因此從外面聞不到味道。
“你干的?”明卉問道。
“吃里扒外的東西,和那只畜牲一樣,全都該死。”柳大娘咬牙切齒。
明卉看向她的雙腿,柳大娘的雙腿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蜷縮著,顯然正如明卉預料的那樣,已經廢了。
柳大娘眼睛上蒙著黑布,明卉知道,此時的柳大娘還有一只眼睛是能看到東西的。
“你不是神算嗎?為何算不出我的生死?”明卉問道。
她太懂柳大娘這種人的心思了,對于柳大娘而言,說她算不出來,就是說她不配做柳大娘,這比廢了她兩條腿,更讓她難受。
所以她挑釁地揚起帕子在柳大娘眼前晃了晃,像是要試探柳大娘能不能看到東西。
“胡說八道,誰說我算不出的,我怎會算不出來,我......”
柳大娘忽然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她的喉嚨里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明白了,是花千變的帕子,那帕子里有啞藥,和上次阿篤中的藥是一樣的。
想起阿篤,柳大娘松了口氣,那啞藥的藥效只能維持一天,到了次日,阿篤便能開口說話了。
可是這暈暈沉沉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柳大娘只覺腦袋發暈,昏昏欲睡。
她想開口,可是口不能言,她想用僅存的一只眼睛,透過黑布窺視花千變,可是眼皮如有千鈞重,下一刻,她便倒了下去。
明卉嘆了口氣,將柳大娘從炕上拖下來,把她連同已經死去的阿篤,一起扔進了炕下的那個密室。
當初,柳大娘曾經在那里囚禁自己的外甥女,現在就讓她在臨死前嘗嘗被囚禁的滋味吧。
不過,柳大娘是幸運的,她有她的徒弟做伴,若是她的徒弟沒有被她殺死,或許還能把她從密室里救出來,可是現在,她只能守著冰冷的尸體,在黑暗中等待死亡的到來。
讓柳大娘死在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明卉臨走,用院子里的青磚將密室的入口徹底封死,廊下的通氣孔也堵了,又把阿篤留在地上的血跡清理干凈,免得下一任住客受到驚嚇。
她在屋里仔細翻找,最后在柳大娘的枕頭里發現了一只用紅布包著的銀鎖,長命鎖。
長命鎖的正面刻著花開富貴,一看就是小女孩用的,背面則刻著一個小小的“如”字。
明卉瞇起眼睛,名字里有個“如”字的女孩子啊。
她把長命鎖在手里掂了掂,空心的,她晃了晃,里面似是有東西。
明卉沿著長命鎖上的縫隙用力一摳,長命鎖裂開,里面露出一張泛黃的紙條。
紙條上只有八個字,應是一個人的生辰。
明卉把紙條重又放回去,將長命鎖復原塞進懷里,這才走了出去。
明卉從墻頭上跳下來時,汪安激動得差點哭出來:“大小姐,你可算出來了。擔心死我了。”
明卉沖他嫣然一笑:“沒事,下次你就習慣了。”
汪安:還有下次?
不過,明卉心里依然存著兩個疑惑,一是不知道柳大娘的女兒在哪里,二是柳大娘說阿篤吃里扒外,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柳大娘的仇家,除了花千變,還有其他人?
可是明卉已經沒有耐心與柳大娘耗下去了,這些以后也能查,但是柳大娘卻不能留了。
明卉轉身,看向西北方向,干爹干娘兩世的仇人,終于死在她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