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窗靈。
重陽前后,夜氣已經頗為寒涼,人靜時分正合擁被入眠,穆棗花卻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
屋子另一邊,陳三妮喊她:“棗花姐,你也不困嗎?那咱們起來數錢吧?”
“好!”
穆棗花一躍而起,卻不去點燈。
平時燈油都是吳公子發的,吳公子越是大方,穆棗花越是覺得要懂事,給公子省錢。
兩個女子將自己四個月來攢的碎銀子,輕輕倒在地上。
那里有一片月光,照得銀子亮堂堂,也照出她們的心花怒放。
陳三妮歡悅道:“快六兩啦!我這輩子竟然能摸到這么多銀子。”
穆棗花嗔她:“你才多大,就這輩子那輩子的。跟著鄭姑娘和吳公子,我們會有六十兩,六百兩,連婆家都不敢小看咱。”
陳三妮道:“我才不要嫁人咧,雖然鄭姑娘說,嫁人了,她會有其他活兒分派。但我還是想一直出特勤,你看我這次下河去撈麻袋,戳穿那個什么騙保費銀子的,鄭姑娘就給我發了二兩銀子特餉。我這親親小褡褳袋里的錢,一下子多了三成。”
她說著,把銀子往褡褳袋里裝,剛裝了兩顆,卻又倒回地上。
再欣賞欣賞嘛。
陳三妮移來挪去,把十來顆碎銀擺出各種圖桉,亮閃閃如星星一般,看得喜滋滋。
穆棗花則已經把自己的五兩多銀子收起來,藏好。
鄭姑娘每月給她們發一兩銀子,她們住的則是吳邦德去賃來的小瓦房,有灶,自己打柴開伙,節省些,四個月就攢出三兩多了。
這回穆棗花扮做妓女去搜出周虎的銀票,拿的特餉也是二兩。
穆棗花轉過頭,對還在盯著銀子傻笑的陳三妮:“我本以為你的特餉會比我多些呢,畢竟你扎到河底去了,這樣冷的水。”
陳三妮“啊”了一聲,頭都沒抬,漫不經心道:“這算啥,鄭姑娘和我說,朝鮮那些女子,更厲害呢。”
穆棗花上了榻,擁著被子,好奇道:“怎生厲害法?”
陳三妮道:“鄭姑娘講,朝鮮的采珠女,一個勐子扎下去,能在冰冷的海中憋好久,還不耽誤挖珠子,但男子就不行。雖然男子蠻力大,但是他們不耐凍。那些男子娶了媳婦后,就指望媳婦下海挖珠子掙錢,所以棗花姐,你看看,嫁人有啥好的。”
穆棗花撇撇嘴。
她心道,我可還是想嫁人的,只是,我喜歡的人,不能與你們說出來,怕你們笑話我做白日夢。
穆棗花頓了頓,又問:“三妮兒,你去吳公子那里領特餉時,鄭姑娘在嗎?”
陳三妮道:“在啊,吳公子還跟鄭姑娘夸我咧。”
穆棗花心里忽地有一絲異樣,她去拿錢時,也看到鄭海珠坐著和吳邦德喝茶,如此說來,兩人在吳邦德的內宅里,講了許久的話。
“三妮兒,你覺得,鄭姑娘和吳公子,般配不?”
“啊?”陳三妮一愣,噗嗤笑了,“哪有女東家看上自己的掌柜的,戲班子唱的都是,有錢公子看中貧家閨女。”
陳三妮說著,終于打了個哈欠,收拾起月光里的那些星星。
“睡吧棗花姐,明天吳公子還要教咱使匕首咧。”
穆棗花在黑暗里應了一聲,翻身看著窗外。
吳邦德傳授格斗功夫時,對男女情報員都會手把手地教。
穆棗花充滿憧憬地想,那就意味著,吳公子也會握著我的手。
不知道吳公子是不是也這樣教過鄭姑娘呢?
只有陳三妮那個傻妮子,才會以為,吳公子這樣的名將后人,真的只是鄭姑娘的手下。
兩個騙保的船老大被鄭海珠告到縣衙,受罰枷號示眾后,鄭海珠帶著唐阿元和鄭守寬,一個個碼頭地給各個幫派的船家送重陽糕。
“小桉子,我哪里好去煩擾相熟的老爺幫我查,單靠看不得坑蒙拐騙的船家大哥給通消息,我們商社就不會叫人占了便宜去。所以往后,還是得靠水上的各位大哥幫襯,這是我們唐掌柜,他與我侄兒,有事與大哥詳談。”
鄭海珠笑瞇瞇地撂完話,留下唐掌柜和守寬知會船老大幫著推銷航運險的分成,便去辦更重要的事。
她要與吳邦德一起北上。
就在這幾日,毛承北派人押的杭州錦緞等貨品,走水路到了鎮江,由鄭海珠接到。
押貨的是毛文龍給兒子跑商路用的一個親隨,叫許三。
當初毛文龍為了討好顏思齊、劫走鄭海珠往島上去時,許三也在,曉得這位鄭姑娘與顏思齊和毛家都交情過硬。
許三此前已經跟隨毛文龍押過一次貨,在登州賄賂了水師,就順利出海。
然而這一回,可就沒那么舒坦了。
“鄭姑娘,從杭州上了運河的船后,杭州、蘇州兩大鈔關,還有什么犄角旮旯也會冒出來的稅卡,總共收去我們快二百兩銀子。娘來,現在許三我見到那些皂袍稅吏就覺得汗毛倒豎,跟著毛守備打建奴韃子時,都沒那么慫過。”
鎮江碼頭邊,許三拿出稅契,對著鄭海珠訴苦。
鄭海珠見怪不怪地笑笑,安慰他:“經商有時候是比打仗還遭罪,你得習慣。此前毛守備手里有兵部的勘合,那一趟你們就沒被怎么盤剝吧?”
許三點頭:“是,那一趟姑娘借給守備的五百金,折成四五千兩的貨,咱們就是在登州賄賂水師放行,花了一百兩銀子。此番不但有杭錦杭羅茶葉,承北公子還收了許多大米,我們雇的船也更大了些。這鈔關的稅吏,都是看著船艙大小估價,沒有官家的勘合求放行,咱們忒吃虧了。”
鄭海珠示意他稍安勿躁,轉身走了幾步,招呼吳邦德過來。
“許三,這是吳公子,身有功名的人。我們一道去遼東。”
許三眼睛一亮,“哈”了一聲,喜道:“那可太好了,有功名的老爺,朝廷好像不收稅。”
船自鎮江起航,沒多久就到了揚州鈔關。
吳邦德頭上那塊國子監頭巾,果然有用,稅吏一眼瞄到,又見吳邦德雖只二十來歲,卻衣著華貴、風儀不俗,想來是官宦人家的子弟,遂沒作刁難,示意放行。
出關后,行駛到開闊的河面上,鄭海珠掰了一塊在揚州碼頭小販處買的桂花糕,遞給吳邦德,笑道:“前頭還有淮安、許州、濟寧三個鈔關,可以可以,只這一趟,你花給國子監的三百兩,就回本兒了。待賣了貨,我把銀票給你。”
吳邦德抿抿嘴,沒有湊趣,也沒有推辭,只不緊不慢地吃著桂花糕,一面眺望運河上百舸熙攘的景象。
對他這樣心性的人來講,將“你開心就好”的態度藏起來,不是什么難事。
他們身后,穆棗花正從客艙里鉆出來。
穆棗花和另一個男情報員李大牛,是鄭海珠點名帶著北上的。
一個作為鄭海珠的婢女,一個作為吳邦德的小廝,外人瞧來就是最尋常的主仆之家,離開隱私性較好的船只、回到陸地上行走時,也不會惹疑。
穆棗花被鄭海珠點中后,心花怒放。
歷練的機會固然難得,更令她欣喜的是,可以與吳公子同行。
“鄭姑娘,吳公子,艙房都收拾好了。”
此刻已過酉初,深秋入夜的時辰很早,甲板上水氣寒涼,幾人鉆到艙中,吃了船家準備的湯面,便要就寢。
“棗花,我不需要這個,你用吧。”
吳邦德從自己的艙房探出身來,將一個湯婆子遞給穆棗花。
鄭海珠贊道:“嚯,棗花的心可真細,竟然還帶了這個。”
穆棗花臉一紅,一面接過吳邦德手里的湯婆子,一面又趕緊鉆進鄭海珠的艙房,摸出同樣的一個來,解釋道:“江南秋涼江北寒,我怕船上簡陋,凍著了姑娘和公子。”
吳邦德神態和藹地沖她點點頭:“情報員心細是好事,你們早點休息吧。”
一夜無話。
鄭海珠在河水溫柔的懷抱里,睡眠質量很好。
不曾想,翌日辰時到了淮安鈔關時,吳邦德頭上的儒巾,不靈了。
淮安水關前,哀求聲、怒罵聲,此起彼伏。
五六個身著皂袍的稅吏,跳上跳下,不斷報出讓船上貨主們不服的稅銀數字。
“不服?不服就去萬歲爺御前告老子。他娘的,老子吃著冷風跟你們斗智斗勇,還不是為了萬歲的旨意,為了戶部的派額,為了大明江山。”
稅吏中,看上去像是領頭的一個,蠟黃面孔,老鼠胡子,露出滿嘴齙牙,大義凜然地訓斥著試圖反抗的人。
終于輪到鄭海珠他們的商船時,老鼠胡子明顯眼睛一亮。
這船不小哇,船上的男女仆人也衣著整潔、面容飽滿,應該是來自體面殷實的東家。
可以收一筆大稅了。
老鼠胡子帶著手下的小稅吏,曾地跳上甲板。
許三迎上去,陪著殷勤的笑臉道:“稅爺,我們家少爺是國子監的監生。”
老鼠胡子抬起下巴頦兒,斜瞥一眼在許三身后背袖而立的吳邦德,哧了一聲。
“怎么?國子監的監生,不好好讀書,憑著一塊頭巾,給奸商們夾帶了?”
老鼠胡子這話倒也不算空穴來風。
運河上,有些腦瓜靈活的貨商,在臨近鈔關時,會觀察水面上的同行客船,若見到文士打扮、多半有功名在身的客人,會主動去搭訕,支付幾兩銀子,央求他們移步到自己的商船來。
因大明立國的規矩,身有功名的讀書人,哪怕只是個秀才,也免除田賦徭役,順帶著各地鈔關稅卡亦會給予放行。
然而,這幾年,國庫越來越困窘,戶部對各地鈔關干脆實行定額上繳制,不論往來船只實際運的什么貨、運了多少,鈔關每年上繳的銀子,不得低于定額。
淮安沒有揚州、杭州那樣繁華,淮安鈔關今年卻也得給戶部上繳八萬兩銀子。
這個數字,加上淮安各級貪污三成比例來算,意味著鈔關稅吏今年得收十二萬兩銀子。
漕糧軍餉的船不能收,地方給京中各部送的攤派貢物不能收,在任官員的私船不能收,縉紳的船不能收,可不就得帶著尋常商戶的船,狠狠地收?
偏偏前幾個月山東鬧聞香教,殃及池魚,徐州和淮安鈔關的過往商船也少了。
總算入秋后太平了些,船多起來。
淮安鈔關的主事官員算了算,你娘的,剩下的最后兩個月,每天得收一千五百兩銀子,才能同時完成戶部的定額征收,以及上司的定額貪污。
所以,老鼠胡子這些基層稅吏,目下執行的口徑是,只要不是結伴而行、進京趕考的舉人,對那些落單的監生秀才的,照樣往死里收稅。
是以,老鼠胡子根本不理采走上來商量的吳邦德,只將枯瘦的胳膊揮了揮。
手下跟班即刻跳進貨倉,須臾伸出頭頸匯報道:“艙內寬闊,貨都塞滿了,計稅四百兩。”
許三大驚,趕緊一面往老鼠胡子手里塞好處費,一面咋舌道:“稅爺,這,這不能啊。我們的貨統共就兩三千兩的本錢,四百兩的稅銀,豈不是八稅一了?咱大明,啥時候收過這么高的稅,稅爺莫開玩笑哈。”
“哪個和你開玩笑!”老鼠胡子把那小幾兩銀子扔在甲板上,義正辭嚴道,“朝廷如今處處要用錢,不從你們做買賣的兜里掏,難道指望天上掉銀子嗎?莫廢話了,不交稅銀,就別想過咱這淮安鈔關。若耍賴拖延、堵塞關道,就算你們這位監生公子不能拘,船上的其他人可沒有什么國子監的頭巾,都得給老子去牢里過夜。”
他話音剛落,只見一位穿著繡花比甲、織金馬面裙的年輕婦人,從客艙出來,款步走到甲板上來。
鄭海珠駐足于稅吏跟前,微微欠了欠身,澹澹道:“稅爺再大的火氣,也不能耽誤這條船往濟寧去。”
老鼠胡子見這女子從頭到腳的這一套,比旁邊那公子的湖綾直裰還華貴,開口說話時,兩道目光直射過來,渾無尋常婦人的瑟縮躲閃之態,立時就將氣焰收去幾分。
他只冷聲問道:“去濟寧的船多了,怎么,你們的船有什么金貴之處么?”
鄭海珠道:“船不金貴,但船上有些東西,份量不輕。”
她說著,走到貨倉那端,沖著還站在倉邊的稅吏道:“小兄弟,你把那些杉木箱子打開,看看是什么。”
稅吏疑惑地打開,轉頭對老鼠胡子道:“頭兒,是燈彩。”
老鼠胡子盯著鄭海珠:“燈彩又怎樣,運燈彩去賣的商戶,照樣得交銀子。”
鄭海珠不溫不火道:“這些燈是我們家自己做的,不賣,只送。我們會在濟寧下船,然后送燈去兗州魯王府,給王妃敬賀芳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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