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272章尋仇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272章尋仇←→最新網址:xuanshu
“馬伯伯,現在是桂月,我們中原人要過中秋節,吃團圓飯。祥麟在山海關駐守,鳳儀眼看就要生了,不好來這血光之地。我替他倆給馬伯伯上香,再敬上這些果子酒水。伯伯在天之靈保佑,祥麟上陣殺敵的時候,只有他捅韃子的份,沒有韃子能傷他。還要保佑鳳儀,順順利利生下娃兒,母子也好,母女也好,平安就好。伯伯,這是去歲從川蜀運到祥麟府邸的酒,這個呢,是鳳儀學做的煙熏肉干,還有豆沙糍粑,她說祥麟特別愛吃,想來伯伯也喜歡這一口。”
北鎮撫司的詔獄里,鄭海珠在馬千乘的牌位前,一邊耐心地絮絮叨叨,一邊細致地將酒水供品擺好。
劉僑抱著胳膊靠在牢房門框上,他身后,則是站得畢恭畢敬的書吏古清泉。
“鄭夫人有心了。”劉僑旁觀一陣,口吻篤誠道。
鄭海珠道:“若不是忙文華殿的事,應該前幾日就來的,現下,中秋都過了。”
又嘆口氣道:“馬伯伯,若非當年自裁,如今也不過剛到五旬,正是上馬提槍叱咤、下馬含飴弄孫的年紀。”
劉僑陪著感慨道:“夫人這些年,也沒少和武人打交道,難道還不曉得我們武人的脾性么?可殺不可辱,明明是一副義膽忠心,卻被誣為亂臣賊子,馬宣撫那樣的血性漢子,一時想不開,換作是我老劉,只怕也是這般。”
言罷,劉僑倏地回身,向一副凝神靜聽二人言語的古清泉道:“古小才子,你若后頭中了進士、披上官袍了,可一定記得,莫做什么刀筆酷吏,到萬歲爺跟前虛生是非。把咱武人生生逼死了,誰給你們戍邊御敵?誰他娘的給你們把著京城大門,讓你們妻兒老小過太平日子?”
古清泉忙作了誠惶誠恐之色:“仆謹聽都督教誨,仆歷來,也最是敬重各位將帥。”
劉僑點點頭,似又想起一事,贊許道:“馬宣撫這一間,是不是收拾過了?瞧著比從前像樣些。”
古清泉恭敬稟道:“從前以為,還要做囚室的。上回衛帥發了話,要像供奉岳少保一般,一直供奉馬宣撫,仆就讓底下人,來清理雜物、灑掃潔凈了。”
鄭海珠插話道:“那也替祥麟兩口子,謝謝古公子。”
古清泉忙躬身:“不敢當,夫人喚我小古就好。”
鄭海珠走到他跟前,和煦道:“那就叫小古,不生分。小古,我那家仆說,你是京城通,上回說的越州酒樓甚是地道,可惜那次,張參將想吃云南菜。今日正好,再請教你,京城可有法華寺?”
古清泉的頭,剛剛抬起來,雙眼正碰上眼前婦人春風化雨似的目光。
但這小子聽到“法華寺”三個字,再是被溫柔的眼睛望著,心頭也是結結實實地一凜。
他短暫地愣怔時,鄭海珠側過頭,口氣熟稔地對劉僑解釋道:“我們松江有座法華寺,宋時建的,靈驗得很。我這回,區區十來天,在宮里就險些栽了兩次,好在逢兇化吉,一定得去廟里拜一拜。”
劉僑露出了然之態:“唷,那是得去謝謝菩薩。松江來不及回去,那就拜拜貴鄉在京城的親戚廟哈。北京城的大小廟,得有百八十,小古,有叫法華寺的沒有?”
古清泉已然回過神來,恭敬道:“仆記得有一座,應是,在正東坊,表桿胡同那一塊。”
劉僑翻著眼睛想了想:“表桿胡同,表桿胡同,靠著南巡捕廳了吧?那塊沒什么達官貴人的宅子,又是巡捕營轉悠的地界,咱錦衣衛不往那頭跑,難怪老子不曉得那兒有個廟。”
他笑盈盈地望回鄭海珠:“現下剛過午初,夫人若要去,讓小古陪著引路?”
鄭海珠擺手道:“今日不行,早上吃了羊肉包子,身上也沒帶夠香火銀錢。我們去佛前進香,都有講究,須吃素三日。三日后正好是燃燈佛誕日,我那天去。也不麻煩小古了,京城的大道跟棋盤似的,想來不難找。”
出了詔獄,往值房去的路上,鄭海珠瞅瞅近旁無人,低聲正色道:“劉都督,我的人盯過姓薄的郎中,還有鴻臚寺的寺丞李可灼,他倆最近都進過法華寺。”
劉僑也將面上大咧咧的笑容一抹,變得神情嚴峻起來。
他本還以為鄭海珠過于多疑,片刻前捕捉到古清泉短暫變色的瞬間,他老劉的心里,也難免騰起疑云。
“這小子不光盯夫人的梢,莫非還和那郎中有勾連?”
鄭海珠道:“有可能,所以姓薄的知道你家小兒落地后就腸胃有疾,挑了離你家最近的一條胡同開門坐堂。但或許,古清泉與他們是兩撥人,湊巧知道法華寺而已。無論如何,劉都督,就像對薄郎中一樣,你暫且也不要驚擾這古才子。”
劉僑點頭,問道:“那夫人,三日后真的要去法華寺嗎?可有護衛?”
“自是去探探那廟,佛誕日人多,不惹眼。有護衛,劉都督放心。”
“好。”
鄭海珠瞥一眼劉僑雙眉略蹙的凝重之色。
其實今日趁著祭拜馬宣撫的由頭,進詔獄再探虛實之前,鄭海珠對劉僑,也還存了一絲提防。
現下看來,應可以直接問了。
她遂將在馬宣撫睡過的床板上的土家文的蹊蹺,簡略說了。
劉僑一時還沒太反應過來,咂摸道:“南紅?南朱?朱南?這幾個名兒,我去查查,北鎮撫司那幾年可有人叫此名。”
鄭海珠搖頭:“不會是人名。汪文言找人打聽了,馬宣撫不怎么會說漢話,又怎么可能將漢話發音的人名,用土文表意?”
劉僑停了步子,低頭看著大槐樹在正午陽光里投下的影子。
他忽然對鄭海珠道:“你把不認得的那個字符,劃拉著我瞅瞅。”
鄭海珠以腳尖在沙土上畫出那“丁”不像“丁”、“個”不像“個”的符號。
劉僑注視須臾,抬頭道:“這不是字,這是表明槍頭。我猜,是殺的意思。”
鄭海珠盯著劉僑,吐出四個字:“南朱殺我?”
劉僑瞳孔陡然一縮,思慮之意被更深的惶然所覆蓋。
他的目光,投向遠遠的北鎮撫司大門。
“鄭夫人可知,我們錦衣衛最初,是沒有北鎮撫司的。”
“嗯,我略知一二。北鎮撫司,乃永樂帝時增設。”
劉僑頷首,繼續緩緩道:“北鎮撫司,是替永樂爺清除建文余孽的。但,聽我祖父講,彼時,便是詔諭里頭,也不興提什么建文余孽四個字,那些主動跳出來的,或者被政敵咬出來的,就算心向舊主,又怎么能被叫作‘孽’?因為聽說,建文皇帝是往南邊逃的,咱北鎮撫司里頭,就管捉進來的人,叫南朱。”
“砰”一聲,不遠處的營房后,響起火銃試射之音,緊接著又跟著幾聲,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大槐樹上的烏鴉簌簌飛起,嗚哇叫著,沖向遠方。
劉、鄭二人抬頭,望著鳥群漸漸隱入天際。
“劉都督,我關心的是,你們這北鎮撫司詔獄里,七年前和現在,都有南朱么?”
“鄭夫人,此事不能只你我二人猜了,咱們得稟報衛帥。”
“嗯,但還是不要太走漏風聲。”
“那,是不是還需知會小馬將軍?”
鄭海珠陷入沉默。她內心,當然想由自己面見馬祥麟時細說。再過半個月,就是九月了,若朱常洛無事,她再去山海關,應該來得及吧?畢竟現下,還只是草蛇灰線。
三日后,八月二十二,燃燈佛的生日。
“燃起佛前燈,滅除心頭火。愿此大智慧,照破眾無明。”
法華寺前,郊壇河分出了一線支流,匯聚成一個小水塘。
此際,佛家信眾們正唱著《供燈偈》,井然有序地往水塘里放烏龜和鯉魚。
鄭海珠和花二,衣衫簡樸,發無琳瑯,像京城最尋常的進香婦人一樣,從水塘邊的貨郎處買了香燭鮮花,走進法華寺。
汪文言派來的兩個精壯家丁,離她們二三十步左右,不緊不慢地跟著,四只眼睛訓練有素地掃視周圍。
法華寺廟門不大,里頭倒頗具乾坤的模樣。
正殿后頭,似還有禪房深深,林木蔥蘢,碑塔聳峙。
鄭海珠進香鮮花,捐了功德,在陽光普照的大殿前站了許久。
汪文言的一個家丁從她身邊走過,往功德箱里放了幾個銅板。
意思是,并無可疑的人逡巡在她們附近。
鄭海珠于是招呼著花二,跟著零星的帶著秋游仿幽意味的香客,往殿后林間走去。
清秋怡人,微風送來濃郁的桂花香和淺淡的青草氣,也送來一旁不知哪間禪房中傳來的琴聲。
“小師傅,貴司今日有雅集?”鄭海珠向一個正在灑掃的小沙彌打問。
“見過女檀越,小寺當年有一任住持,容留南直隸的一位琴師在此開壇,琴友紛至沓來,時至今日,京中仍有喜琴的檀越常來小寺,或三五切磋,或獨坐撫琴。”
鄭海珠合十謝過指教,信步前往那片花木扶疏的禪房。
突然之間,身后腳步聲急促,緊接著響起幾聲粗嗓的呵斥。
“鄭海珠!”
鄭海珠下意識地回頭,只見大殿后的月洞門方向,奔過來三四個褐色衣褲的漢子。
當先一個見她對自己的名字有反應,抬手指著她,對左右道:“就是這個婊子,上去破了她的相!”
散在周遭的香客,乍見這分明是尋仇的架勢,紛紛勃然變色,驚呼著躲開去,唯恐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倒是那掃地的小沙彌,剛反應過來,就欲上前阻攔,高叫著“佛門凈地,各位檀越不可造次,不可造次”。
坐在大殿后門臺階上的汪家家丁,也聽到了斥罵聲,望見情形不對,噌地蹦起來,鉆過月洞門,也往此處趕來。
領頭的褐衣漢子卻已沖到近前,一把撥走小沙彌。
“花二躲開!”
鄭海珠一邊喝令,一邊干脆地用肩膀撞開要護她的花二,右手已握緊了在須臾間掏出的精鋼鑿子。
當年,李國助叛變,聯合西班牙人在海上截殺她與顏思齊,鄭海珠憑著求生本能與鄭芝龍并肩御敵后,顏思齊和馬祥麟,都叮囑她一定要學幾分防身的本事,哪怕就五六招,至少能贏得生機,或者逃跑,或者給周圍伙伴搶過來施救的時間。
顏思齊在臺灣教過她,吳邦德在遼東教過她,許一龍在崇明也教過她。他三人都擅長近身格斗,也體恤地考慮到女子力弱,又參研了馬祥麟這把精鋼鑿子的特點,只將招數往躲避的路子上教,化剛猛為靈巧,招數好記、好用。
鄭海珠把有限的招數練了三四年,敵人自上下左右各個方向來攻的拳腳或短刃,她已將還擊格擋形成了肌肉記憶,抽刀出刀,力量不大,速度卻是迅捷的。
并且,她的第一招,永遠是捏住鑿子沒有開刃的中段,將帶有孔洞的末端向外,平劃護身,先求給對方以措手不及的阻礙,而非在不明情由之際,直接用鋒利的鑿尖去刺對方要害。
然而,剎那之間,褐衣人前出現一道青色的影子。
陽光下閃亮如白魚的精鋼鑿,堪堪劃過青影。
鄭海珠感到手上傳來明顯的撞擊力,難以平衡地往后退了好幾步。
她到底沒有扎實的武學功底,不免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與此同時,只聽那青色的人影“啊”地一聲,似在呼痛,也跌倒在地。
“公子,公子!”
“哪里來的歹人行兇,拿了報官!”
四五個也是窄袖布褲、家丁模樣的漢子圍攏來,一個扶起那青袍男子,余下的將褐衣漢子們圍住。
“夫人!”
花二幾步邁來,扶起鄭海珠。
“我沒事!”
鄭海珠已看到汪文言的家丁趕到了不知所措的小沙彌身后,忙先開腔提醒他倆,不必急著亮出是自己這邊的人。
青袍男子也站了起來,厲聲喝問:“光天化日,公然行兇,阿四,逮去報官!”
“報官?”
褐衣人里領頭的,片刻前見鄭海珠竟然會使家伙事、還把擋拳頭的青袍公子撂倒了,還有些古怪的驚訝,此際,他忽地又板起面孔,瞪起眼睛道:“老子的主家,三品官見了也得拱手見禮,魏朝魏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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