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135 是值得藏私的秘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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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原諒嗎?

常歲寧垂眼看著那滿眼哀求期望得到一絲救贖的女子。

她相信此時的玉屑是真誠的,愧疚的,甚至是有些可憐的。

但是,她搖了頭——

“不能。”

她的聲音很輕,卻叫玉屑抓著她衣角的手下意識地停下了晃動哀求的動作。

“我可以死,人皆有一死,然世道本就不公,劍應在我自己手中,絕輪不到你們來決定我如何死去。”

雨聲中,那聲音仍無半點波瀾。

“凡妄圖干涉我之生死者,無論是何緣由,于我而言皆無半分寬宥原諒的可能。”

玉屑神情顫顫,一時面若死灰,好似受到了畢生最平靜卻也最可怕的判決。

她不知是殿下抽回了衣角,還是她自己無力再去抓握。

她的手滑下垂落在身側。

常歲寧跨過門檻。

她也只是一個惜命的俗人而已,若有人要殺她,她還能原諒,那她當真不配擁有這重活一次的機會。

她的命如何用,只能她來決定。

便是上一世有諸多無可奈何,但歸根結底一切選擇與決定皆是她的本意,最后朝她拔劍的,也是她自己。

那樣死去,她不甘,卻不悔。

她還了那人的生養之恩,同時也成全了自己內心真正的聲音——為了腳下這片土地而犧牲,她從來無憾。

她在江山最飄蕩動搖之際忍辱和親北狄,換來大盛三年休養生息之機,之后方有一戰之力,由此得來北境這十余年的安寧,她一條命來換這些,是合算的,是值得的。

而若當初果真是被玉屑那盞茶給毒死了,如此窩囊的死法兒,那才真是要冤魂不散不得安息,化身厲鬼也要從棺材里爬出來提刀砍人。

“是……我怎敢開口求殿下寬宥呢。”玉屑癱坐在原處,滿是淚水的臉上現出了一個極悲愴的笑:“我早該以死謝罪的,而不是茍活至今……”

她真的后悔了。

早在看到殿下安排接應相救的那些人時,她便已經后悔到萬念俱灰了。

人皆是求生的,但要看拿什么來換,若拿來換取生機的東西太過龐大沉重,這渺小的生便沒了意義,便成了無法消解的罪業。

她還沒有死,是因為她瘋了。

而此刻的一切,雖是暫時的,卻無比清晰。

她不該問殿下那句是否能原諒她,問出那句話,也是一種罪業。

“婢子不該再求殿下原諒……今日能再見殿下,能將這一切說出來,于婢子而言已是一種恩賜解脫。”

“待婢子洗清這一身罪孽,再去侍奉殿下……”

她閉了閉眼睛,旋即爬坐起來,便撲向那琴桉,抵頭欲撞去。

“彭!”

常歲寧踢起木屋門旁堆著以備噼柴生火的木棍堆中的一根,那棍裹挾著風聲飛向玉屑,打在了她的后腿彎處。

玉屑跌撲在地,聲音怔怔:“殿下為何還要救我……”

“此事未了,你興許還有用,先這么活著吧。”

常歲寧語落,拿起腳邊的傘,撐起后走進了雨中。

漆黑的木屋內,玉屑趴伏在地,泣不成聲。

而隨著木屋角落中那一壺香漸漸燃盡,她也慢慢失去了意識倒在了那里。

此香為藥,吸入后使人逐漸陷入昏迷且醒來后會遺忘一些事,縱有記憶是零散不清的——藥是沉三貓所給,據說也是他往日行騙的手段之一。

但因此藥在西市難尋且昂貴,他只舍得拿來做一些穩賺的大生意……譬如招待如常歲安那等人傻錢多的大貴客。

常歲寧提早服用了可解此香之物,又有面紗隔擋,此時走進雨中經風一吹,那些許昏沉之感便也散盡了。

她撐著傘,卻未走出竹林,而是在林中一座涼亭內坐了下去。

“是喻增!”

玉屑的那道答話聲好似還在耳邊。

常歲寧手中握著那收起的濕傘。

再見阿增,她已變成了常歲寧,阿增也成了總管司宮臺的喻常侍——對此,她雖有些意外,卻從未覺得哪里不應該,相反,她是為阿增高興的。

昔日舊人平安且光耀,她做鬼可瞑目,做人則也樂見。

至于阿增如今為明后做事,她亦覺得無可厚非,阿增是宦官,出路有限,而面對新帝的提拔重用,他沒有拒絕的余地,也沒有拒絕的必要。

她這個人,雖偶爾自大了些,卻也不至于自私到認為昔日的部下合該為了她一個死人而站在原處一動不動,既像守寡又似殉葬,腐朽又苦情,且不切實際。

況且,阿增他們并不清楚她與明后之間的揪扯隔閡,母女間的事不足以為他人道,在他們眼中,那是她曾護著的阿娘母后——

故而阿增如今的另有新主,怎么都不算有錯。

可若當年玉屑下毒之事果真經了他的手,若早在那時他便已有了新主,而背叛了她,那則是不可原諒的。

常歲寧看著亭外如線般墜落的雨珠。

當年,玉屑之舉是為求生,那阿增是為了什么?

若果真另投了新主,那新主何人?

或者說,他如今效忠的果真是明后嗎?

而這一切自在當年之事的確是他所為的前提下才值得被深究——

那封信,未必一定沒有蹊蹺。

對方欲說動玉屑,卻也該考慮到人性之上會出現的閃失,玉屑不是天生的叛主之人,會因一念之差而背叛她,也可能在一念間選擇將那封信呈到她面前,若是如此,對方的意圖身份便完全暴露了——

哪怕后者的可能更小一些,但下手之人當真不會想到這個可能嗎?

她不是盲目信任舊部之人,卻也不能就此陷入被背叛的憤怒惱羞中從而失去理智。

現如今線索有限,只憑玉屑一人之言而已,若想證實,還需要更多證據。

而此前她已暗中打聽過,當年那些隨她一同去往北狄的官吏,那掌事宦官吳悉也好,其他人也罷,均已不在人世了。

玉屑是唯一還活著的。

而眼下,她顯然并不具備去當面質問喻增的條件,一個不小心,她恐怕很快要死第二次。

查實之事暫時只能徐徐圖之。

想要擁有與這一切正面相抗之力,她的確還差得很遠。

常歲寧握傘起身。

但她,會做到的。

正如崔璟所言,她暫時還拿不起斬岫,但她可以試試先拿些別的。

這過程,是積蓄力量的必經之路。

這一次,她會時刻提醒自己走得更穩一些。

少女抬手解下面紗,一襲白衣沾著雨霧,持傘獨自出了竹林而去。

次日,常歲寧交待常刃,調一名可用之人來莊子上,明面上替她監管田莊事宜,暗中負責看守玉屑之事。

常刃應下。

午后,常歲寧回了興寧坊。

翌日天晴,便去了國子監。

這一次與之前返回國子監不同,隨著登泰樓之事的發酵,如今學內監生幾乎已無人不知常歲寧其人。

但因常歲寧日常只在喬祭酒居所處讀書釣魚,故而一眾學子們并沒有什么機會見到那位傳聞中的常娘子。

而近日喬玉柏發現,來探望他的同窗越來越多,其中有好些昨日才來過的,今日又過來了,且說是探望他,十句里開頭第一句是問他的傷勢,余下九句全是在與他打聽寧寧之事。

個別厚臉皮中的佼佼者,甚至一連來了十日,每次一坐就是許久,就差將“今日也在坐等偶遇常娘子”一行字刻在臉上了。

待到第十一日時,喬玉柏回了館內繼續課業。

許多同窗圍上來——“咦,玉柏,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怎不多休養一段時日?”

“……”喬玉柏總覺得那個“咦”聲,換成“唉”,要更契合些。

而回到學館后,每日圍在他身邊的人更是有增無減。

對此,喬玉柏并不抗拒,甚至樂在其中。

畢竟那是他妹妹,這福氣其他人想都想不來。

有誰會嫌自己的妹妹太過優秀呢?

崔瑯近日也在打聽與常歲寧有關之事,但他著重打聽的乃是常歲寧的喜好——雖然他心中已有一個標準答桉在,但常娘子喜歡打人這件事,他不太好投其所好啊。

與喬玉柏打聽了一些不太用得上的消息之后,一次假休回府,聽聞自家長兄恰回來看望祖父,崔瑯臨時在路過的狗頭上薅了一把,匆匆念了句“江湖救急,借膽一用”的神秘咒語,便跑去尋了自家長兄。

狗頭被薅亂了的大黃狗站在原處,茫然地看著那快步離去的粉衣少年。

崔瑯來到自家祖父書房外時,只見自家長兄正站在廊下與妹妹崔棠說話。

崔瑯一愣,卻也略放松了些許,湊上前去正正經經地朝長兄施了一禮,為緩和緊張,便沒話找話:“阿棠,你怎也在此?”

“母親昨日在寺中求了枚平安符,我特送來給長兄。”

“??”崔瑯心生不平,欲言又止。

平日里冒險之事都是他來,怎到了送禮物的時候,就換阿棠了!

公然吃獨食是吧?

哪怕捎帶上他一起呢!

想到從前那些為阿娘當牛做馬虎口賣命的日子,崔瑯為自己感到委屈——阿娘可知,兒子的命也是命啊。

“長兄便收下吧……”崔棠將那枚平安符遞了上去,聲音里也有兩分平日里少見的緊張之感。

她和崔瑯自有記憶起,便很少能見到長兄,之后長兄投軍,見一面更是難如登天,更不必提親厚二字了。

長兄性情疏冷,與父親又隔閡甚重,用母親的話來說,父親一人作鬧,連累的他們娘仨也跟著遭殃,真是作孽。

而繼次兄于登泰樓中醉酒當眾抱了長兄大腿,而據聞長兄并未將次兄踹開這一驚喜發現后,母親添了膽子,這才有了她今日贈平安符這大膽舉動。

但長兄收不收,卻是不好說。

深知自家母親膽敢送平安符之舉背后的底氣來源,崔瑯愈發忿忿,這且是他給阿娘打下的半壁江山呢,阿娘卻過河拆橋。

可……長兄會接么?

崔瑯悄悄留意著自家長兄垂在身側的手。

長兄的手很大也很好看,不比許多崔氏子弟執筆的手白皙而文弱,而愈發叫人覺得可靠。

片刻后,那只大手伸了出去,于午后斑駁的陽光下,接下了那枚平安符。

“多謝。”崔璟道。

崔棠與崔瑯皆是大喜過望,雖竭力壓制,但歡喜還是從眼底嘴角溢了出來。

崔瑯于心底仰天流下欣慰的眼淚,他這拿命博來的半壁江山果然牢靠!

因崔璟收下了這平安符,四下的氣氛便寬松了許多。

崔瑯也有了膽量問話:“……長兄與常娘子更熟識些,可知常娘子喜歡什么嗎?”

崔璟看向他,不答反問:“為何要打聽她一個姑娘家的喜好?”

崔瑯聽得莫名忐忑,聲音又小了些:“回長兄,我想拜常娘子為師,跟常娘子學打馬球。”

說罷,抬起眼皮子偷偷看長兄,這應當不算什么不可饒恕的想法吧?

崔璟“哦”了一聲。

崔瑯小心翼翼:“長兄可是覺得不妥?”

崔璟:“并無。”

崔瑯笑笑:“那……”

崔璟看向他:“你問及她喜好,是為準備拜師禮?”

崔瑯點頭如搗蒜。

崔璟想了想,本想說“她喜歡吃栗子”,但到了嘴邊,不知為何卻沒有說出來,那感覺有些像是不愿與人分享一些秘密,但……她喜歡吃栗子算什么值得私藏的秘密?

這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崔璟很快將此歸為“與家中弟弟談論女郎私人喜好終究不妥”——

他繼而又認真一下,最終道:“想同常家人學藝,不如便依慣例來。”

慣例?

“長兄說的慣例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崔瑯問崔棠。

至于方才在長兄面前為何不直接發問——長兄都告訴他答桉了,他若還聽不懂,那不顯得他不太機靈嗎?

“應是長兄當年欲拜師常大將軍時的慣例吧。”崔棠道。

崔瑯聽得頭皮發寒。

長兄當初拜師的法子,是送上門去讓人揍!

那拿半條命做拜師禮的魄力,他可沒有!

崔瑯連連搖頭,干笑著道:“仔細想想,這擊鞠,我其實也不是那么想學……”

“不,阿兄想學。”崔棠笑微微地看著次兄:“料想母親也會贊成阿兄的。”

母親欲帶他們投奔長兄的大業中,其中有一條名為捷徑的計劃便是盡可能地接近常娘子,與常娘子交好。

果然,當日盧氏得知此事,便硬硬兼施地勸了兒子一番。

次日,崔瑯出門前又與自家狗借了膽,一回到國子監內,便去尋了常歲寧,鼓起勇氣說明了想要拜師的想法。

只是常家娘子的反應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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