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270 怎么還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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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信,先見得短短兩行,四字。

安矣。

守道。

這是在答他的問題?

安否?——安矣。

欲何為,何往?——守道。

守道……!

褚太傅心底最深處,因這似曾相識的二字,驟然掀起狂瀾。

他還有一個問題……最重要的那個……何故?

一眼看去,信上并沒有第三行答案,卻規規正正地寫了落款。

是五字落款……

「安矣」

「守道」

「學生,常歲寧」

學生?

學生!

老人的視線驟然間變得朦朧。

隨著老人顫顫眨眼,那信紙上的字跡也隨之顫動,似如天外來信,極不真實。

看著那顫動著的九字,褚太傅發出沙啞的低語,“……老師九個字,學生便不能多寫一個了?討打啊,果然討打……”

果然還是這般討打!

老太傅模糊的視線在那“學生”二字之上停留許久,如何都舍不得離開。

蒼老的手指也戰栗著撫上那二字,似想要確定這究竟是不是自己郁郁不甘而將要就此老死之前的錯覺臆想。

良久,老人的手指輕輕移動,在那“守道”二字之上停留。

他曾從他那學生口中,聽過這兩個字。

那是她臨去北狄和親之前。

他曾試圖阻攔,為此食不下咽,她來見他,卻甚是風輕云淡,還倒過來取笑他——“老師身為天下文人表率,更該以天下人為先啊。”

彼時,此言在耳,他甚覺錐心。

他為何要以天下人為先?誰說一定要以天下人為先?

若他連自己的學生都護不住,還談什么護天下人!

他這輩子就沒看上過什么人,好不容易養出一個這么看得上的學生,知她一路來的艱辛與不易,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她獨赴煉獄?

她為天下人,做的還不夠多嗎?

可天下人又給了她什么?

這世間多的是愚昧惡毒無可救藥自私自利之人,為何一定要他的學生來救這渾濁世間?

若世間盡是這樣不公的爛道理,那就隨這世間去好了,還管它作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太聰明太清醒的人,往往是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是非觀”的。

他教人讀圣賢書,奉行圣賢之禮,但更多時候,他也會對那些迂腐的道理嗤之以鼻,他瞧不上眼,更不必談被其禁錮。

他還說,他本也不是什么圣人,他就是一個只會拿筆罵人的老東西而已。

總之那日他說了許多不管不顧的氣話。

反倒是他的學生一直都很平靜,甚至反過來嘆氣提醒他:“老師要時刻為人師表啊……小心這些話傳出去,要晚節不保的。”

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就在這張書案后走來走去,問那個端坐喝茶的學生——“那我問你,你去作何?去送死嗎!”

那學生終于有了點認真的神情,認真答他:“守道。”

他又問:“守什么道,守誰的道!”

“守學生自己的道。”

守她自己的道。

她自己的道是什么道,只有她自己說了算,所以沒人能勸得動她,沒人能說服得了她。

他定定地望著她,一字一頓與她道:“會死,會比死更要可怕千倍萬倍……”

“每次上戰場也都可能會死掉的。”她說:“對學生來說,皆為守道,沒有區別。”

他終于在憤怒中沉默下來。

依稀記得,他慢慢不愿意再看她,慢慢轉過了身,面向書案后的窗欞,只以背影對她。

“既冥頑不靈,愚不可及……那便走吧。”很久,他才道:“我只當,沒有教過你這個學生。”

他沒看到她的神態,不曉得她當時是什么表情。

會失落,會難過嗎?

想來她才不會!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她輕輕將茶盞放下的聲音。

她的語氣仍舊很討打,看來的確沒有在難過,她甚至沒皮沒臉地說:“老師別說氣話了,學生還要活著回來給您養老呢。”

他沒說話,神情依舊緊繃憤怒。

而后,她大約是在施禮,最后道了聲:“老師,學生去了。”

去吧!

去守你的道吧!

直到她離開,將此間書房的門合上,他都不曾回頭看一眼。

那晚,他說的是氣話嗎?

當然是。

所以,他很快就后悔了。

再后來,他想,若他當時不曾與她一個小屁孩賭氣,若他對她說一句“要保重,要好好活著回來給我養老”,她是不是就能多一分念想,是不是……就不會死在異鄉了?

這個念頭如一把錐刀,一想起便會鑿刺著他的內心,所以他輕易不敢想,將它死死關了起來。

所以,他只會一遍遍地罵她是個騙子。

這個騙子學生……如今回來了。

還不及與他相認,便又去守她的道了。

看著那二字,褚太傅輕輕發出一聲復雜的笑嘆。

他也是個騙子。

其實他從未怪過她,從未覺得她有錯,從未覺得她不爭氣,從未覺得“白教了”。

相反,作為老師,能有這樣一個學生,他甚是引以為傲。

他真的只是太心疼,太心疼了。

這簡簡單單的“守道”二字,卻以她的鮮血性命與自尊作為代價,作為老師,勝似父親,他如何能不心疼?

這錐心之痛,釀成了此生也無法與世間和解的遺憾與不甘,讓他恨不能與這世間所有的道理為敵。

可他的傻學生,守道之志堪與天地共存,縱身死,再歸來,此志竟仍不滅,竟仍理所當然地告訴他,她欲守道,她在守道。

褚太傅深深吸了一口氣,有淚水砸在了信紙之上。

“回來就好……”他望著信紙,含淚笑著緩聲低語:“回來就好。”

想守就守吧,回來就好。

褚太傅看向緊閉的書房門,似乎看到了十三年前,那個女孩子退出去,將門關好時的情形。

這扇門,已整整閉了十三年。

現下,他終于看到那個女孩子重新將門推開,走過十三年的歲月,再次回到了他面前。

他慢慢從椅中站起身,將信收好后,取出了一幅畫。

老人動作緩慢而仔細,將那幅臘月里自大云寺取回來的畫,掛在了坐在書案后一抬頭就能看到的地方。

之前他不敢掛,怕落空,現在不怕了。

書房外夜色上涌,在天地間鋪展。

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跑了過來,被老仆攔在書房外。

“……我想邀祖父一同看花燈去!”少年目色炯炯地道。

老仆嚇了一跳,攔住少年,膽戰心驚地道:“十八郎君可莫要胡鬧……”

敢邀老郎主去看花燈,不要命啦!

老郎主哪里是會去湊這等熱鬧的人,更何況還是一大家子一起出門。

小少年剛要開口再說話,只見書房的門從里面打開,祖父走了出來。

“祖父!”少年忙行禮:“父親讓孫兒來邀您出門去看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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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在心里暗嘆一聲人心險惡,這爹當的,是真不顧兒子死活啊。

“花燈?”褚太傅看了眼上元節的圓月,笑著道:“好,那便去看!”

老仆瞠目。

怎么了這是?

近日談佛法,談出門道來了?

少年也甚是喜出望外,忙上前去扶過祖父一只手臂。

褚太傅面上帶笑,也不嫌棄孫兒黏人了。

他僅兩子,在他的示意下皆未入仕,成日書畫作伴,于文壇之中也頗有些名氣。

但壞就壞在太閑了,動輒就生孩子給他看,將他家里生生折騰成了知了窩,前前后后竟給他弄出了快二十個孫子孫女來,這是最小的一個孫兒,最淘氣,也最愛蹬鼻子上臉。

現下褚太傅則突然覺出了小孫兒的可愛之處,小兒無賴,天性爛漫,也沒什么不好的。

但剛走出了居院,褚太傅忽而又停下了腳步,改了主意,又不想去了。

上元燈會,人流混雜,他這一把年紀了,萬一磕著碰著,可如何了得?

且春闈在即,那些士族們明里暗里的反撲之舉愈發兇險,不知多少人盯著他,就盼著他出點什么意外呢。

小孫兒不解地看著突然變卦的老人:“祖父……”

“祖父怕死啊。”褚太傅笑著摸了摸孫兒的頭:“祖父想長命不止百歲哩。”

小孫兒眨了眨眼睛。

這還是他那個成日將“死了干凈”,“活著也就這么回事”,“還不如早些入土為安”掛在嘴邊的祖父嗎?

“好了,你們自去吧。”褚太傅笑著道:“待回來時,給祖父帶一盞花燈即可。”

他要掛一盞花燈在院子里,以敬不知哪路好心的神佛妖魔。

他也需要掛一盞燈,等他的學生回來,就像從前她每每上戰場時那樣。

如今,他終于又有學生可等,有歸期可盼了。

“此為人生至幸也……”

褚太傅負手望著圓月,笑著喟嘆一聲,而后忽然抬起一手頓于身前,擺出戲臺上的武生儀態,雙眉倒豎,鐺鐺鏘鏘地走起了戲步。

口中唱起秦腔調:“寶帳以內傳將令,大小三軍你們聽。數十萬大軍如潮涌,追殺劉備莫消停!”

老仆:“……?”

怎么還唱上了!

且唱的還是武生……咋就突然澎湃起來了呢?

見老郎主做出退場模樣,一雙戲目盯著自己瞧,老仆掂了掂袖子,唯有擺出上場之態,扯出唱腔來:“劉備馬上珠淚傾,哭了聲荊襄王劉宗兄……”

上元佳夜,老太傅院中戲聲陣陣,演得好不熱鬧。

今夜的京師也是難得的熱鬧,城中不設宵禁,花燈將整座京師映照得亮如白晝。

東西兩市皆辦有千燈會,放眼望去,滿目絢爛,這如真似幻的繁華盛夜,令人暫時忘卻了京師之外的動蕩與戰亂。

今日恰也是喬玉綿來常府尋孫大夫復診眼睛的日子,離開興寧坊時,恰遇到姚夏魏妙青等人,便被拉著同去了燈會。

雖是去逛燈會,但一群女孩子們圍在一起,口中三句話總離不了常歲寧。

喬玉綿也將自己知曉的有關寧寧的消息,與其他小娘子們共享,但她性情內斂,大多時候只是在聽。

她眼睛上依舊覆著淺青色綾布,眼前依稀可見有光影交織,讓她不覺想去伸手去觸摸。

那些光影色彩斑駁,隔著綾布仍有些刺目,又往前走了數步,喬玉綿隱隱于朦朧間見得一團淡淡的影子朝她快步而來。

她尚且瞧不清那是個什么物件,直到身邊響起同行的女郎們的驚呼斥責聲。

“你這人,怎么冒冒失失的!”

“這是哪家的郎君?”

“崔六郎?”喬玉綿試探問。

“是我!”崔瑯咧嘴一笑,氣喘吁吁地道:“……我還當一壺哄我呢!原來喬小娘子當真來了燈會!”

喬玉綿彎起嘴角:“崔六郎跑這么快作甚?”

崔瑯剛想說話,身后傳來了喬玉柏胡煥等人的聲音。

喬玉柏走過來,奇怪地看了眼崔瑯,一聽到綿綿來了燈會,崔六郎怎跑的比他這個阿兄還快!

雖是見著了兄長,但喬玉綿還是更愿意和姚夏吳春白等女郎們一起逛燈會,喬玉柏只好叮囑了她的侍女一番。

很快,喬玉柏便被幾名同窗拉了去猜燈謎。

自常歲寧的事跡在京師傳開后,喬玉柏貴為“常娘子如今在京師唯一的兄長”,身價更是水漲船高,極受歡迎。

姚夏挽著喬玉綿又逛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低聲道:“喬姐姐……崔六郎怎一直跟著咱們?”

喬玉綿訝然,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見她“看”來,崔瑯雖知她瞧自己不見,還是心虛地轉開了視線,口中胡亂指揮一壺:“去,將那只蝴蝶花燈給我買回來!”

一壺:“……郎君要蝴蝶花燈作甚?”

崔瑯聽得臉色一臊,抬腳踢向一壺:“你管本郎君呢!”

一壺唯有捂著屁股去買燈。

喬玉綿抿嘴一笑,轉回了頭。

姚夏圓溜溜的眼珠子動了動,片刻后,在喬玉綿耳邊小聲道:“喬姐姐,我怎覺得崔六郎他好像……”

她話還未說完,忽聽得一道喊聲傳來:“阿夏!”

是她兄長姚歸的聲音。

姚夏便止步,循著聲音望去。

姚歸擠開人群,快步而來,神情很焦急。

姚夏將喬玉綿的手交給了魏妙青,便與兄長去了一旁說話:“阿兄,出什么事了?”

姚歸上氣不接下氣:“是冉妹……”

“堂姊?”姚夏立時緊張起來:“堂姊怎么了?”

四下耳目嘈雜,姚歸不便明言,便道:“你快隨我回去,路上再細說!”

姚夏不敢大意,連忙點頭,和同伴們解釋了一句“家中有急事”,便跟著兄長匆匆離開了燈會。

兄妹二人趕回姚家時,直接去了姚老夫人處。

一家人都在,姚翼站在老夫人身邊,神情復雜地看著長跪不起的女兒。

姚夏跑得滿頭是汗,沖著長輩們匆匆施禮罷,便撲到跪著的姚冉身邊,抓起姚冉一只手,急聲道:“……堂姊為何一定要出家呢!”

堂姊在自家小佛堂禮佛已近一年,這些時日眼瞧著似乎是想開了些,可怎么突然又要離家去做尼姑呢!

“我何時說要出家了。”姚冉笑著與她解釋道:“你怕是聽岔了,我是要離家。”

姚夏下意識地看向兄長。

姚歸撓了下腦袋,阿娘急著讓他去找妹妹回來勸冉冉,可能是他沒聽明白。

可……不是出家的那種離家,是什么意思呢?

姚夏仍舊感到不安:“堂姊是要離家去何處?”

“去尋寧遠將軍常娘子。”姚冉目色清亮:“投軍。”

姚夏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堂姊……要投軍?!”

姚歸也驚了一驚:“冉妹,你今日怎突然想到要去投軍……”

姚冉輕聲打斷他的話:“不是今日突然想到的,我已想了許久了,只是昨日剛收到常娘子的回信。”

她說著,看向父親姚翼手中握著的那封回信。

姚翼神情變幻不定。

年前,女兒曾托他給那女娃送了封信,可今日他才知曉,那封信,竟是女兒的“自薦書”!

偏偏一個敢提,一個敢應,那女娃的回信上只有短短幾行字,意思是軍中不拘出身,不設限制,但艱苦異常,隨時會有性命之危,只需自身考慮清楚后,再與家中商議妥當即可。

沒有鼓勵,沒有慫恿,也沒有拒絕,沒有勸退,只將選擇權原原本本地給了冉兒和姚家。

姚翼的心情說不出的混亂。

前頭那個一聲不響跑去了軍中,如今還成了大盛第一位五品女將軍,聽說在軍中還當上了總教頭……她倒是威風的厲害了,他在京中卻成日成夜擔驚受怕,每日上香三次,比吃飯都勤快!

這下倒好,又來一個!

他好似看到一只接著一只羊羔子從眼前蹦跶出去,他手忙腳亂,一個都管不住!

“……比起終日渾噩,困于一方狹小佛堂與數頁佛經中,反復苦求贖罪之法,我想去往更廣闊處,做些真正有意義的事,以尋真正的救贖之道。”

姚冉再次叩首:“冉兒心意已決,懇請祖母,父親成全!”

此一夜,姚家上下無眠。

三日后,有一輛馬車,從姚家后門處離開,駛出了京師城門,往戰火紛飛的南邊而去。

而此時此刻的江南,因為一道突然流傳開來的檄文,正在變得更加嘈雜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