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505 斃命

505斃命

李獻甩頭,將汗水甩落,咬緊了牙關,再次試圖拄刀站起身來,卻又徒然地跪了回去。

這從未有過的疼痛感受讓他隱約意識到了異常,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阿爾藍,卻見阿爾藍踉蹌上前一步,朝那道青色身影跪了下去。

李獻的思緒被打斷一瞬——這蠢貨是要向常歲寧求情?異想天開!

下一刻,卻聽阿爾藍叩首求道:“請常節使再予我些許時間……”

李獻神情一滯,定定地看著那跪地的藍色身影。

常歲寧也看著阿爾藍,淡聲問:“你既已順利回去,為何不曾殺他?”

若阿爾藍能更早一些動手,李獻或連眼下這點水花也撲騰不出來。

“在軍中時,未能尋到機會……”阿爾藍說話間,微回首看向李獻,眼底已不見絲毫卑微恭順之色:“至于在途中時,則是不想讓他太過輕易死去……”

“……果然是你下毒!”李獻神情暴怒:“你這賤人竟敢騙我!”

若非途中負傷別無選擇,他也不會一時輕信了這賤人!

“騙?”阿爾藍回過身,定定地看著李獻:“將軍不是同樣也騙了我嗎?”

這已是她自沔州離開的第五日。

這五日間,她無時無刻不在重新審視自己以往的認知……而可怕得是,她越是深思便越覺自己之前實在天真愚蠢。

此刻陡然聽得此言,李獻短暫地怔然了一瞬后,溢血的嘴邊忽而扯起一個因痛苦而顯猙獰的笑:“原來你知道了……”

這句話等同是承認了,阿爾藍心中再無絲毫猶疑,她驀地激動起來:“當年是你屠殺了我的族人!”

“是他們該死。”絕境之下,已無掩蓋必要,李獻一字一頓道:“當年我父親身染瘴毒,我曾多次托人請你父親出面醫治……是他見死不救在先!”

阿爾藍只覺荒謬憤怒:“我望部歸南詔國管轄,彼時兩國交戰……我父親身為望部族長,又如何能夠出面救治敵國主將!”

對方竟因此便記恨上了她的父親?因此屠她全族!

“是,你也說是兩國交戰……”李獻咬牙,眼底滿是解氣的笑:“你們既然戰敗,爾等是生是死,自然是我說了算!”

他此刻正承受著蝕骨之痛,便試圖從阿爾藍臉上看到更加痛苦百倍的神態,于是細說道:“我彼時本也未想屠你全族,只想讓你父親跪下同我賠罪而已……”

那時與南詔的戰事已近尾聲,一支南詔殘軍敗逃,崔璟率軍追擊之際,接近了望部,便令人圍起,搜查那支敗軍下落。

查明望部并未窩藏殘軍,崔璟便也未曾為難,只令后方暫時看守監視望部,自己則繼續帶兵向前追尋南詔殘軍。

而彼時負責后方的恰巧是李獻。

李獻帶兵將望部圍起之后,欲趁機羞辱逼死望部族長,以泄心頭之恨,但此舉惹來了望部族人忍無可忍的反抗,李獻也因此被激怒。

眼見局面有失控之勢,李獻知曉望部族人擅毒,便讓士兵以族中婦孺相要挾——

“那些人眼見妻兒被挾持,反抗的心都消了大半,我便借機讓人將他們統統射殺……”李獻緊緊盯著阿爾藍的反應,一字字地道:“當然,最后我還是斬草除根了……隱約記得,你那弟弟年紀雖小,卻也是個十足的硬骨頭呢,兩條胳膊都被我擰斷了,竟還想著對我用毒。”

阿爾藍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盯著李獻的眼睛里似燃起了恨意的火焰。

李獻一副回憶往事的模樣里,帶著幾分追憶往昔榮耀之感。

那是他第一次在戰場之外,殺這么多人,起初他并無這個膽量,也算是被激怒之后的沖動之舉……

那時他所領乃是父親舊部,崔璟并無權處置他,但之后崔璟與常闊仍限制了他用兵,并將此事上書京師。

彼時他憤怒之余,內心也是有些忐忑的,但是姨母卻并未發落他,京師傳來的只是幾句斥責。

就是從那時起,他突然間好似第一次懂得了姨母的行事底線所在……如今回想起,有些種子,便是那時種下的。

此刻,見阿爾藍陷入痛苦之中,李獻將頭又往她的方向湊近了些,低聲道:“對了,還有你阿娘……你回去看過了是嗎,你應當都親眼看到了吧?”

“夠了!”阿爾藍顫抖著,眼淚洶涌,尖聲打斷了李獻的話。

李獻很滿意她的反應,似覺身上的疼痛都消解了許多。

須臾后,阿爾藍似承受不住這巨大的痛苦,痛極反笑起來,她越笑越大聲,往后跌坐在地,笑聲混著眼淚,看起來幾分癲狂。

見她邊笑邊盯著自己看,李獻越聽越覺得刺耳,傾身間,驀地伸出一只手扼住了阿爾藍的脖頸:“……你笑什么?”

“我笑韓國公李獻,此時竟比我望部被屠殺的族人,還要痛苦狼狽呢。”阿爾藍還在笑著:“一向自命不凡的韓國公,怎偏偏落得這般可憐下場呢?”

“賤人……”李獻咬著牙,恨不能掐死她,但他手上根本使不出幾分力氣。

見他這般無能模樣,阿爾藍的笑聲更悅耳了:“這毒藥讓人很疼吧,就該如此的,我就是要讓你比我望部族人,和岳州百姓更痛苦百倍地死去……”

“你也配提岳州百姓!”李獻咬牙切齒,擠出一聲怪笑:“岳州百姓不正也是拜你所賜嗎,你這賤人,此刻同我裝什么高尚!”

“是呀,我也該死。”阿爾藍仰著臉看著他,笑著說:“所以你便將我的那份痛,也一并受了吧!”

她的確也服了那藥丸,但她在營中已覺察到李獻的疑心,于是提前便吞下了解藥。

李獻又罵一聲,拼力提起那把刀,便要用刀刃逼向阿爾藍。

但下一刻,一只大腳飛來,猛地將他踢踹倒地。待他再強撐著支起上半身時,鋒利的刀尖已經抵在了他胸前。

薺菜拿著刀,居高臨下而神態鄙夷地看著他。

“……你們不能殺我!”李獻艱難地往后挪動退去,但他每退一寸,薺菜的刀便又緊跟一寸,直到他被逼至胡同一端,再無半寸退路。

他盯著常歲寧,拿警告的語氣道:“我乃韓國公李獻,亦是圣人任命的一軍主帥……你手中無詔,無權擅自定我罪名取我性命!”

薺菜像是聽到天大笑話:“唬傻子呢,你倒騰瘟疫在先,又帶兵謀逆,莫說我家大人,便是林子里一只野豬將你拱死咯,那也能大小封個官兒做!”

薺菜準備聽令動手時,卻聽自家大人道:“他說得對。”

薺菜回過頭去看向自家大人,只見大人正點著頭,從善如流道:“我是手中無詔來著,不好隨便殺他。”

“那便等朝廷欽差過來。”常歲寧說罷,又補充一句:“在那之前,便將他吊在岳州城樓上好了。”

李獻神情一變,正要罵時,只聽那青衣少女已轉了身,邊往巷外走去邊道:“韓國公若是不爭氣,死在了欽差抵達之前,那可就與我常某人無關了。”

未理會李獻的嘶吼罵聲,常歲寧在經過元文實身側時,又交待一句:“記得傳告四下,將李獻罪行公之于眾。”

元文實應下間,薺菜已將李獻拖了出來,很快將人吊上城樓。

肖旻帶人趕到時,正見薺菜大姐帶人在城樓上忙活此事,肖旻微松了口氣,忙進了城中去見常歲寧:“……此番是肖某辦事不力,才讓李獻逃至岳州。”

常歲寧只問:“軍中可有大動亂?”

“回常節使,并無。”肖旻將經過言明:“那些被斬殺的叛將,皆是懷揣反心者,借此時機除去也不是壞事。”

常歲寧便點頭:“如此便好,肖將軍已經應對得很好了。”

一旁臉色發白的房廷聽得這番對話,也很是松口氣,又后知后覺地道:“原來韓國公果真有謀逆之舉……”

常歲寧含笑看向他:“難不成房侍郎方才以為是我替李獻網織罪名,認為我要造反不成?”

聽得那甚是自然的“造反”二字,房廷心頭狂跳,面上卻趕忙扯出笑意:“常節使還真是風趣……”

嚇唬了房侍郎一句后,常歲寧看向岳州城樓方向:“如此也好,讓他將命留在此處,也算是給岳州百姓一個交代。”

天色已暗,岳州城樓前卻圍聚了許多百姓,哭聲,罵聲,不絕于耳。

被昭告了罪行的李獻雙手吊起,掛在城樓上,幾度要昏迷過去,但偏偏身上那鉆心的疼痛卻又讓他被迫保持著清醒。

次日,隨著消息散開,沔州城外那些已得到醫治的百姓中,也有人趕了過來。

小襖將一團臭烘烘的泥巴“啪”地砸在李獻臉上,惡狠狠罵道:“壞人!活該!”

隨后有更多人效仿,越來越多的臟污之物混著唾罵聲,砸向城樓上方那被吊起的罪魁禍首。

又有孩童尋來了彈弓,往李獻身上打去。

李獻的視線早已模糊,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幼時在洛陽花會之上,被那些洛陽士族子弟羞辱之時……從那時起,他便發誓一定要做人上人,將那些欺凌他的人踩在腳下,此生再不受辱。

之后,上天好像聽到了他心底的嘶吼,他那表兄李效竟一步步成了儲君,他的姨母先登上后位,而后又成了天下之主……同時,屬于他的機會也來臨了。

他分明該繼續往上才對……而非再次被人踩落泥中!

李獻艱難地抬起頭,仰頭看向刺眼的天穹,眼底盡是不甘和怨恨,似在唾罵上天不公。

夏日炎熱,烤灼得他已近喪失意識,他盼望著能下一場雨,但那輪驕陽始終高懸,甚至連一縷風都吝嗇靠近此處。

他在無數罵聲,和有關來世的詛咒聲中,以及這無法想象的煎熬中支撐到太陽落山,烤灼感終于散去,但疼痛感猶在,且因他的傷口在腐爛,以及滿身的臟污氣息,招來了諸多蚊蟲圍繞。他甚至慢慢覺察到,有細小的蛆蟲開始在他裸露的皮膚上蠕動。

至此,李獻終于開始逐漸崩潰,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吼聲。

這時,他忽聽一側城樓上響起了笑聲。

那笑聲的主人嘆道:“還真是可憐啊。”

李獻用最后一絲力氣轉頭去看,所見只是夜色朦朧中的一團藍色。

阿爾藍坐在城墻邊沿處,開始笑著唱起南詔的歌謠。

李獻聽在耳中,只覺那歌謠在加重他的痛苦,嘲笑他的處境,他無力低吼道:“別再唱了……”

“夠了,我讓你……別再唱了!”

阿爾藍絲毫不理會他的話,不知疲憊般唱著家鄉的曲調,視線也始終望向南詔的方向。

直到東方天際微微發白,意識開始模糊的李獻忽見一側余光內,有一縷藍在拂曉中如風箏般墜落。

隨著一聲墜地聲響,他看到阿爾藍砸在了城樓正下方。

她選擇仰倒落下,因此面容朝上,剛好注視著李獻。

她的臉上仍帶著瘋癲詭異的笑,衣裙發絲散開,帶血的嘴角開始溢出鮮血,身軀也微微抽搐著。

直到沒了呼吸,她依舊在睜著眼睛,含笑“注視”著李獻。

李獻的意識已經開始混沌,這幅畫面讓他突然感覺到了恐懼,那些蠕動吞噬著他血肉的蛆蟲讓他生出錯覺,他感覺阿爾藍就伏在他的身上,她的笑聲和歌聲仍在耳邊,不肯放過他。

很快,李獻覺得自己被越來越多的“東西”包圍,有枉死的士兵,有望部的族人,有岳州的百姓,那些亡靈纏覆著他,撕咬著他,讓他渾身鮮血淋漓,又鉆入他的五臟六腑,將他撕成了無數腥臭的碎片,再落入泥中。

他開始恐懼到吼叫流淚,極致的煎熬間,他生生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試圖了結這一切,鮮血順著下頜浸透了衣襟,滴落在他腳下這方岳州土地上。

第四日,李獻的身體開始發出劇烈的腐臭氣味,他也終于在這腐臭中失去了那被恐懼啃咬到只剩最后一縷的微弱呼吸。

這一刻,他期盼已久的大雨終于慷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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