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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7 哭也將城門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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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陽王造反之事,如一粒本不起眼的火種忽然爆開,在這個深秋中陡然燃起一場大火。

這場大火蔓延燒灼在每個人心頭,有人生出置身火海般的懼意,也有人被點燃起灼灼野心。

而在范陽王起兵的十日前,北境忽有異動,有北狄鐵騎再次來犯,三萬北狄大軍逼境,崔璟已率兵迎戰。

先前,靺鞨犯境,康定山造反,崔璟率兵前去支援,便曾扎營于幽州一帶,而范陽王的封地便在幽州——

故此刻再回看范陽王造反之事,便不難發現,他們待崔璟與玄策軍心存忌憚,未免成為第二個康定山,遂擇取北境生變、崔璟無暇分身之際,迅速發動了這場兵變。

由此亦可看出,范陽王與段士昂為此早有圖謀,只是在等候一個適合動手的時機。

至此,就朝中召諸王入京之舉,范陽王李復算是第一個用行動給出了明確拒絕之人。

而可以預見的是,他不會是最后一個。

段士昂在范陽軍中本就頗有威信,此次趁亂毒殺了舉棋不定的范陽節度使之后,以自身毒辣果決的手段,加之范陽王的宗室身份名號,迅速控制了范陽軍。

之后,段士昂即一路迅速南下,用兵如臂使指,勢如破竹。

段士昂在前方沖殺攻掠,范陽王李復則緩后一步,于后方收整局面人心,征收擴大兵力,快速積蓄力量。

范陽軍突然造反,幾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加之段士昂動作極快,待他攻下第二座城池冀州之際,消息才堪堪傳入京中。

冀州之下,便是邢州。

邢州刺史迅速做出應對,并向魏州、相州求援,才勉強支撐住局面。

段士昂五日內接連兩次攻取邢州未果,又遇一場大雨,大軍便暫時停留在冀州界內休整。

座落于邢州清河縣上的崔氏祖宅,此刻也正被這場秋日雨水籠罩,古樸而幽深的宅院在風雨中模糊了原本輪廓,一切聲息也淹沒在喧囂雨聲之中。

內堂中,崔氏族人正在焦灼地議事。

屹立數百年的士族,在面對存亡之機時,從來不會試圖以僥幸的眼光去看待局勢——

就此時邢州境況,他們所抱看法也并不樂觀:“范陽軍來勢洶洶,邢州未必能抵擋多久……”

如此,他們便要為范陽軍攻破邢州之后的局面而做準備了。

邢州一破,清河危矣。

年邁的族人神情凝重,眉眼間卻無懼色:“……朝中門下省一名侍中尚是我崔氏族人,崔家于京中根基仍在,范陽王若想名正言順成就大事,便不可能敢在我崔氏祖根上大動干戈!”

“可即便如此,卻也只是一時之穩……范陽王若不殺我等,必存借機讓我崔家為他所用之心……”

“若我等遲遲不愿表態,又焉知李復能有幾分耐心?”

“沒錯……且我等若是落入范陽王之手,京中族人與家主又當如何抉擇?”

眾人一度陷入凝重的沉思當中。

而眼下他們所面臨的威脅,不止來自范陽王,甚至還有周邊那些因范陽王謀逆,而伺機作亂的流匪與亂民。

那些流匪亂民欲圖效仿卞春梁屠殺劫掠士族,這些時日已不止一次聚眾攻襲過崔家。

但崔家到底非尋常士族可比,他們不單囤有大量糧食,祖產,書籍,亦有數量可觀的奴仆,加上各處田莊上的仆役足有五千人余。

這且不包括私下豢養留守清河的數千精兵死士。

因此那些亂民流匪始終未能討到分毫好處。

但如此到底不是長久計,接下來的局勢只會更亂,亂民只會更多……再粗壯的大樹,也經不起源源不斷的蟲蟻日夜反復的啃噬。

而他們這些兵力,暫時應對亂民固然綽綽有余,可一旦真正對上兇悍龐大的范陽軍,卻無異于以卵擊石……

所以,接下來他們受制于范陽王的局面,幾乎是明擺著的。

堂內眾族人神情凝重地商榷之際,一道藕粉色的少年身影冒雨而來,大步跨入堂中。

一壺在粉衫少年身后收傘。

堂內眾人下意識地看向走進來的少年。

那樣貌俊美的少年張口便道:“……各位叔公叔伯,事到如今咱們還等什么,跑便是了!”

這個毫無穩重可言的跳脫字眼,讓堂內族人紛紛色變,最年長的那名老者沉下臉色:“六郎!你若想一同商榷此事,便先坐下靜聽!”

“叔公,雨一停,范陽軍便會再次攻城,哪里還有時間靜聽慢說!”崔瑯絲毫不懼老者威嚴,繼續往下說道:“局勢如此不利,我等不跑,難道傻乎乎留在這里等范陽軍找上門來?”

老者聞言臉色氣得發白。

另有中年族人看向崔瑯的眼神,帶著幾分怒其不爭:“六郎……此處乃是清河,是我崔氏祖宅所在,我等若就此奔逃離去,將來有何顏面去見崔氏列祖列宗?”

“你為崔氏長房嫡子,遇事只知逃遁,如此沒有擔當,將來又要如何執掌崔氏?如何讓上下心服?”

自崔璟被除族后,崔瑯便被族中視作了未來家主的苗子來看待。

但這苗子,瞧著實在讓人發愁得緊。

面對那些失望的眼神以及責問聲,崔瑯半點不覺羞愧——開玩笑,自記事起,他便是泡在這樣失望的眼神里長大的,他會怕這個?

他的聲音反而更大了:“那范陽王李復,若是個要些臉皮的,許還會與咱們周旋一段時日!”

“可若他不要臉皮,骨子里是個癲的,學著那卞春梁,一個心情不好便將咱們全殺了,咱們又能如何?”

“到時要么祖宅上下數百口族人皆受制于范陽王,咱們淪為人質,就此讓京中祖父和父親他們被綁住手腳;要么干脆全成了冤死鬼,一同去下面見崔氏先祖,屆時泉下相見,各位叔公叔伯便覺得有顏面了不成?”

“你……”老者氣得嘴唇哆嗦,伸手指向崔瑯:“將他轟出去!”

這紈绔被家主從京師送回清河,交由他來看管,他起先信心十足,認定這崔氏族中便沒有他管教不了的紈绔,可日漸他卻覺得……紈绔至此,實非人可教也!

他甚至開始懷疑,莫非他們崔氏,果真氣數將盡嗎?否則崔氏長房嫡脈,怎凈出叛逆貨色!

“不必你們轟,我自己走!”

崔瑯氣沖沖地轉身往外走去之際,堂內滿是無奈的嘆息聲。

然而下一刻,走到門檻處的崔瑯,卻腳下一頓,又忽然轉身大步走了回來。

“……?”崔氏眾人一言難盡地看著他。

“……我不走,我話還未說完!”崔瑯立在堂內,神情比方才更添堅定,看向坐在最上方的族老:“叔公可知,崔氏當年起家,憑得是什么?”

那老者緊抿著唇,壓制了怒氣,定聲道:“既如此,便由你來說說,憑得是什么?”

崔瑯:“我不清楚憑得是什么。”

族老剛壓下的怒氣“噌”地又要往上冒,只聽那少年緊接著道:“但我知道,必然不會是叔公此時不肯舍棄的所謂固執風骨!”

“崔氏的風骨,是數百年來的錦繡書香堆出來的!此乃后天之物,如一件華服,卻不該成為我等身上的桎梏!”

“且我認為,真正的風骨與擔當,從來不是不知變通的頑守,而是當進時則進,當退時則退,當死時也不懼死的決斷與氣魄!”

“崔氏用來傳家的,不是這處冰冷的老宅,也不是此處的豐厚祖產,而是我等崔氏子弟!”

“吾等活,清河崔家活。吾等死,則清河崔家死!”

隨著少年擲地有聲的話,堂內有著有別于起初的寂靜。

這寂靜間,那少年撂袍跪了下去。

“叔公,自鄭家傾覆后,崔家雖仍在,卻也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無可撼動的崔家。而這世道,也不再是從前那般秩序可控的世道了——”

這句話的聲音不再如方才那般響亮,卻叫上首的老人有著一瞬的失神。

老人看著跪在那里的少年。

少年自然很年少,也很鮮活,如一只彩羽雀鳥般漂亮輕盈,身上有著未有被層層規則禁錮的飛揚之氣。

很快,那少年人身后,又有著十多個與他一樣年少的子弟跟著跪了下去。

他們跪在那里,似在提醒著他這個族老,他真的已經很老了——身體是老的,規矩是老的,見識也是老的。

而這短暫的失神間,老者想到了遠在京師的家主。

家主親自擇選并送回清河保護起來的孩子,又怎會當真一無是處呢?

正如此時,這個孩子身后跟著跪下的那些少年……何嘗不是這一輩崔氏子弟人心所向的體現?

或許,不是只有被他們這些老東西認可的長處,才能被稱之為長處。

又或許,家主正在看中了六郎身上這股有別于其他人的鮮明與靈活……

家主曾言,不同局面下的崔氏,需要有不同的家主來帶路,因為這世間也從來并非一成不變。

老者幾分悵然,幾分了悟,再看向崔瑯時,眼底的成見無聲消散了大半。

但再開口時,語氣里卻有著難言的復雜和無力:“清河距京師千里之遙……如此局勢下,即便是走,只怕也寸步難行。”

如他這般年歲的老人,是在崔氏真正煊赫的歲月中長成的,因此他更加不愿承認如今崔氏的衰敗。一旦直面提及崔家也有無能為力之時,老人身上強撐著的那股強勢便也隨之衰退,陡然顯現出無力來。

“去京師自然不可能。”崔瑯目光炯炯道:“叔公,我們去西邊,去太原!”

族老聞言怔住。

“……太原?”其他族人也面色復雜:“并州……”

太原歸并州管轄,而任誰都知曉,并州大都督正是被他們除族的崔璟。

“并州距清河僅有三百里,乃是眼下最穩妥的選擇。”崔瑯道:“且料想那范陽王李復,也輕易不敢去進犯并州!”

崔氏眾族人:“……”

此事的重點是在于并州夠不夠穩妥嗎?

眾人臉色紛紜,一時竟沒人吭聲。

到底是崔瑯身邊的一名子弟小聲問道:“可是……萬一太原城將咱門拒之門外,那怎么辦?”

這樣直白而叫人難堪的話一問出口,那些崔氏族人更覺臉上掛不住了,正要否決這個提議時,只聽崔瑯道:“那有什么,有我呢,到時我哭也將太原城的城門給它哭開!”

“……”問話的子弟愕然張大了嘴巴。

不得不說,值此危難時,真的好羨慕這樣不可抵擋的臉皮,以及這樣毫無存在感的自尊……這種一往無前的求生勇氣,真的讓人很有安全感。

可是……

那子弟悄悄看了眼已經要被氣出好歹來的族人們,又小聲問:“……如此豈非太過有損崔家風骨了?”

雖說他也贊成六郎的看法,如此關頭,風骨不是首要,但也……不能一點不要吧?

“同敵人哭,那叫沒風骨,在自家長兄門前哭,同沒風骨有什么干系!”

崔瑯說話間,站起了身,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一笑道:“且也不必我去哭,我方才收到了來自并州大都督府上戴長史親筆書信一封!”

“戴長史于信上言,只要崔家愿意避去太原,他便可帶兵在太原城外百里處接應!”

太原作為大盛龍脈起源之地,位置意義何其緊要,實不能有分毫閃失。

而如此關頭下,崔璟正應戰北狄,太原的一舉一動愈發不可有分毫大意,若分寸把握不好,一旦激怒了范陽軍,遭來對方發難,即便太原有相戰之力,卻也絕不會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好局面。

是以,戴長史愿主動帶兵出城百里接應崔氏族人,已是時下所能做到的最大誠意了。

十分清楚其中利弊的崔家族人也能體察到這份誠意,一時神情多感意外。

并州戴長史,必不會無故相助……

“戴長史在信上說,此乃長兄先前的授意,長兄曾有過交待,讓他們多加留意照拂清河崔氏族人。”

聞得崔瑯此言,堂內陷入了復雜的沉默當中。

崔瑯趁熱打鐵道:“叔公,事不宜遲,快快讓族人準備動身之事吧!”(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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