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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鶴仙樓上的琴聲是長京的名流雅士們從未聽過的。
不僅曲調,風格也是。
明明大家聚在此處,多是為了看望那位病重的琴中仙子,心中本是有幾分憂慮與哀愁的,此時卻都覺得愉悅。明明外頭正是冬至,來時的路上長京街頭還在飄著雨夾雪,寒意滲人,此時卻覺得渾身暖洋洋,像是沐浴在二三月明媚的春光下。文人常有傷春悲秋之客,身在長京,亦不乏空有一腔抱負卻郁郁不得志之人,可在這時,卻都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自在。
往常晚江姑娘很少彈奏這樣的曲子。
彈奏的曲子,也不是每一曲都有這般獨特的鉆入人心的能力。
眾人只覺疑惑,又沉醉其中。
飄飄然,暢快間,神仙不換。
名流雅士之間往往情誼深重,有人在琴聲的間歇間回過神來,便連忙出門,托人立馬去請自己那些同樣愛好琴聲的故友,告知他們,今日晚江姑娘又在鶴仙樓上撫琴了,請他們過來欣賞。
不知多少人往這里聚集。
慢慢的才有人發現——
不知不覺間,不光是肆虐在長京街頭的寒風停了,空中飄的雨雪也停了,甚至于整個灰蒙蒙暗沉沉的天空也好似被一雙無形的手撥開,顯現出了頭頂似青似藍的天空,陽光灑在長京街頭,于是哪怕不在這條街、聽不見琴聲的百姓,也由此感知到了寒冬難得的溫暖。
突然間,卻是當的一聲。
似是琴弦崩斷之聲。
還沉醉在琴聲中的名流雅士們頓時仿若驚弓之鳥,仿佛是被從各自構建出的幻想中踢了出來,驚訝中又茫然不知所措。
晚江姑娘可從未彈斷過琴弦。
眾人還未緩過神呆愣之下,不是看向通往后院的那道簾子,便是仰頭看向樓頂木板。
有人討論,有人皺眉。
也有人自恃以往常來鶴仙樓、常去二樓聽琴,想上樓查看,卻也被攔了下來。
過了很久樓梯上傳來動靜。
因為是木梯,動靜很明顯。
眾人紛紛閉上了嘴,都抬頭看過去。
一時間大堂落針可聞。
“嘩……”
簾子被掀開。
一名嬌俏女子略微躬著身、低著頭從里邊快步走了出來,一抬起頭,目光對視,眾人皆被她的神情驚了一跳。
眼眶通紅,滿是熱淚,嘴唇囁嚅,臉上的神情更是悲切不已。
“主人重病,與世長辭。”
大堂已然落針可聞。
眾人全都怔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聲音傳出。
“啊?你……”
“你胡說什么呢……”
“是啊,這怎么可能?”
“方才晚江姑娘還在樓上待客撫琴呢,琴聲如此動聽,仿佛仙樂,怎么可能突然來此噩耗?!”
“你這小婢女!可不能亂說!”
“是不是搞錯了?”
“閻某先前聽晚江先生撫琴,琴聲中的暢快一點也做不得假,分明是病要好了,就算、就算病情惡化,可方才還在暢快撫琴,又如何……如何可能這么眨眼之間就與世長辭了呢?”
眾人紛紛開口,都瞪著侍女。
“方才……”
侍女壓制住自己的悲戚:“方才不過是主人向上蒼討了三刻自由身罷了……”
眾人再次怔住。
原來方才上樓的那位道家先生,是用來向上蒼討要三刻自由身的。
這下再無說頭了。
一時間眾人紛紛撥開侍女,涌上了樓,雖被幾名身強力壯的伙計所攔阻,不可近前,可終是到了二樓,透過滿屋的白紗,隱隱可見地板中間擺著的桌案與古琴,還有前邊倒下的女子,一身白衣也在地上鋪展開來,依舊美得不可方物。
不知多少人痛哭出聲。
這世間徹底沒有晚江了。
長京愛琴之人、愛樂如命的人,也再欣賞不到這般通神的琴樂聲了。
道人依舊牽著女童在街上行走。
今天的三花娘娘格外叛逆,要么一陣猛發力往前邊跑,要么停下來不愿走了,滿臉好奇的盯著路邊看,甚至伸手去戳人家賣的東西,偏偏宋游把她拉回身邊時她就仰起頭,用一雙清澈的眼睛將宋游盯著,一副懵懂而乖巧的樣子,又如何能責備她呢?
“三花娘娘是喝醉了么?”
“什么是喝醉?”
“就是人喝了酒就會頭暈,興奮,會做一些平常不會做的事情。”
“三花娘娘沒有喝酒。”
“醪糟也帶一點酒。”
“一點酒!”
“但是三花娘娘不知節制,喝了一碗又一碗。”
“是甜的!稀飯湯湯!”
“所以三花娘娘喝醉了。”
“三花娘娘不頭暈。”
“但是三花娘娘興奮。”
“三花娘娘不興奮。”
“那就好好跟我回家,不要亂跑。”
“貓就是這樣的!”
“道士伱看!出太陽了!”
宋游停下腳步,抬頭看天。
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等他低下頭來、與小女童對視時,不由小聲對她說:“這下三花娘娘不僅見識過了長京一絕、通神琴藝的風采,也親眼見證了長京一絕與通神琴藝在長京的消失。”
“消失!”
“三花娘娘以后會明白。”
“道士你看,那里有個小人在撒尿!”
“走吧……”
“我們過去看看他!”
道人沒有說話,只握緊了手,拉著她往回走。
然而沒走出兩步,便聽見從身后傳來一道婦人的聲音:
“宋先生?”
宋游與牽著的小女童一同扭頭看去。
是個衣著樸素的婦人,容貌陌生。
不過別人既然叫出了自己,宋游自然要轉過身去,只是此時手中牽著三花娘娘,不好叫她圍著自己轉一圈,貓兒的心思又是人猜不透的,這會兒也不敢輕易將她的手松開,怕她一溜煙就跑去看人家小孩撒尿,于是一番繁瑣的操作,才終于轉過了身,換了手牽著她。
“夫人是……”
“宋先生忘了?以前我家娃兒重病,以為是中邪,來找先生看,結果先生不僅告訴我們與中邪無關,還為我們指了醫館,分文未取。”婦人說著忍不住朝道人彎腰拱手,“先生真是神仙心腸,幸虧先生,娃兒才撿回一條命。”
“啊……”
宋游想了起來。
當時這名婦人確實抱著孩童來找他,只是尋常風寒發燒,然而這年頭巫醫本就互相牽涉,病邪也難以區分,明明是病,可愚昧之下,卻以為是中邪,便來找他驅邪。宋游向其介紹了蔡神醫的學生開的濟世堂,后來她還特地提了雞蛋來感謝。
實在不是宋游健忘,而是三年時間,對于這年頭的窮苦百姓來說已經不短了,尤其勞累之下,這名婦人的變化已經很大了。
“想起來了。”
“后來我家娃兒身體也不好,在街上找了一位游卦先生算了一卦,說是名字取得不好,念著先生是神仙高人,本想帶著娃兒再來找先生,想請先生替我家娃兒重新取個名字,結果到的時候,先生已經關門了。”
宋游站在她面前,認真聽她講話。
這年頭請道人僧侶幫忙取名也是件常見的事。若是窮苦百姓,自己沒文化,相對來說,道人僧侶總歸是要多些文化的。而對于達官顯貴,則會找到當地知名的高人高僧,取個吉祥順利有助于平安與前程的好名字。
“我們外出游歷了。”
“先生可算回來了。”
小女童被道人抓著手,跑不開,卻也扭過頭,直直盯著那名背對著她站在墻腳的孩童。
“后來可換了?”
“后來去東和縣青霄觀找觀中的老道長換了一個。原先想著娃兒體弱多病,便取了一個安字,想平安,那游卦先生卻說,我們心是好的,只是單字的名太貴重,我們平頭百姓擔當不起,叫我們換個二字名,老道長取名叫求寧。”婦人說道,“現在我家娃兒雖還是常有些小病,不過總歸是沒有鬧過以前那般嚇人的事情了。”
“那東和縣青霄觀的老道長我們也曾聽聞過,是個德行出眾、有修行的人,他取的名字應當不會差。”
宋游也沒有說換名字有沒有用,只是若單純想討個吉利,找個明明道行一般卻甘愿為民眾冒險驅邪的老道長來取名,定是再吉利不過了。
這時只聽噠噠噠的一陣腳步聲。
街角撒尿的孩童跑了過來,瞬間跑到婦人身邊,伸手環住婦人的腿,以做依靠,很畏怯的看向道人與小女童。
“這就是我家娃兒!”婦人說道,“這是救過你命的神仙,還不快向神仙問好!”
“說見過先生!說!”
“見過先生……”
小男孩怯生生的喊了句。
“這么大了呀,長得真快呀。”宋游露出了微笑,向他點頭道,“有禮了。”
“小孩子就是長得快。”
“對了——”
宋游正好想起當初為婦人指的濟世堂和定期義診的陳大夫,記得他是蔡神醫的學生,后來在禾州偶遇蔡神醫,還曾說起過他,蔡神醫將自己畢生所學醫術的本質道理寫成《蔡醫經》,幾番波折,最終將半篇手稿放在了學生陳大夫那里,宋游因此格外留意。
“當初治好令郎的是濟世堂的陳大夫吧?”
“就是。”
“陳大夫如今可好?”
“這……”
婦人卻有些為難,隨即嘆了口氣:“前兩年濟世堂不知為何起了火災,陳大夫雖未被傷到,然而整間濟世堂也被燒得干干凈凈,陳大夫大半生的積蓄都在那些藥材里了,都被燒沒了,聽人說,還有什么重要的東西也被燒了,陳大夫此后抑郁懊悔,迅速消瘦,去年一病不起……”
“怎會如此?”
“誰說不是呢!好人沒有好報啊!陳大夫為善多少年救過多少百姓?聽說當時濟世堂起了火,四周鄰里百姓都去救,潛火軍也到了,就連官府的捕役都感念陳大夫的品德,主動去救火,大家伙在灰燼中搜尋銀錢,沒有一個人往自己懷里揣,但從灰燼里找出的銀子卻不足百兩,便已是陳大夫的一生積蓄了……”婦人說道,“你說去哪找這么好的人啊?這鬼老天!真是眼睛瞎了!”
“這樣啊……”
宋游面色沉凝,若有所思。
“先生這是去哪……”
“正要回家呢。”
“我們也是來逛逛,快過年了,扯點布給娃兒做件新衣裳,小子長得快,一件衣裳很快就穿不得了。”
“那夫人便忙。”
“先生也忙……”
道人與之道別,拉了拉正湊過去問人家孩子撒了尿怎么不埋起來的自家童兒,有些思慮,繼續往回走。
貓兒懂事,這時倒是乖巧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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