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仰起頭,用一雙琥珀般清澈通明的眼睛將道人盯著。
“不走了吧。”
“那我們要回去了嗎?”
“差不多了。”
宋游說著頓了一下,低頭看她:“我們該走另一條路回去。”
“另一條!”
“是啊……”
西域實在太大了。
幾州乃至十幾州之大的土地,數十個藩屬國,只走一條路根本無法將之串聯起來,宋游行走幾州之地,還得來回走兩條不同的路呢。
西域更是如此。
甚至來回走兩條不同的路也無法將之很好的串聯起來,即使中間繞一些,也最多只能將所有藩屬國都走上一遭,注定會遺落很多風景。只是天地無窮而人時有盡,二十年間看似不短,可說長也不長,注定要有所取舍。
便只好繞一個圈,從另一邊回去。
“三花娘娘歇息夠了嗎?”
“三花娘娘歇息夠了。”
“那便走吧。”
宋游拄著竹杖,邁步下山了。
這邊的山真是青綠而溫柔,山坡幾乎找不出任何一點尖銳和突兀之處,曲線是那么平滑,山上也找不到任何突出的山體與散落的石頭,每一寸都被春日青草所覆蓋,遠遠看去無比平整,在陽光下青得發光。除了青草以外,唯一生長著的,便是那一根根筆直的針葉樹木。或是在山上某一處成片成林,或是獨自長在山上,全都一根根的,以樹尖直指天空。
馬兒倒是開心了。
這成山成片的青草正是最嬌嫩可口的時候,它邊走邊吃,無論拔草聲還是嚼草聲,聽來都讓人覺得舒適極了。
生活在這里,定然十分悠閑。
宋游一邊想著一邊往山下走。
一行人緩緩走下青山。
這山又哪有多高?哪有和云齊平了?
只是宋游不拆穿她罷了。
前方注定又是漫長的旅程。
從沙都走到這里,花了一年時間,從這里繞回沙都,最少也要一年時間。
好在宋游很有耐心。
一行人翻越天山,從天山以北走到天山以南,又由西往東走,從春日再走到夏日,不知不覺間,天山下的草地上已經開滿了油菜花,整個大地成了金燦燦的海洋,被陽光照得發亮,鼻尖全是清甜甘潤的菜籽花香。
這邊的大地實在太遼闊了,金黃的菜籽花綿延無邊,遠處天上又有天山點綴,因此相比起別地的油菜花景,便是兩種不同的風格了。
別地往往以山水為畫,點綴以小橋流水,或是白墻青瓦人家,是精致秀氣的小畫,突出的是秀美。此處則是將整個天地都作為了畫卷,頭頂唯有藍天地面唯有花海,遠方天地相交之處,只有一條連綿沒有盡頭的天山,畫面十分干凈,卻大氣蓬勃,遼闊開遠。
油菜花中只有一條土路,兩旁長滿青草,在這幅畫卷中毫無違和感。
道人帶著馬慢慢從中走過。
亦是一點違和感也沒有。
若非親眼所見,實在想象不到,在這西域還有這么一片風景,而這片風景,是自己穿過了戈壁、沙漠與大旱走過來的。
唯一的違和感便是三花娘娘了——
花海中有很多蜜蜂,也有不少養蜂人,三花娘娘便一路都在青草土路上蹦跶,捉著蜜蜂玩,使得這幅本該安靜的畫卷變得多了些活力,可當清風吹過萬畝油菜花海盡皆低頭瑟瑟,蹦蹦跳跳的她便又完美的融入了其中。
“三花娘娘莫要被蜜蜂蟄了。”宋游一邊走一邊對她說道,“到時候臉又腫成豬頭。”
“不會的!”
貓兒頭也沒回的說。
前方有一棵樹,遼闊的大地上單有這么一棵樹,是大晏不常見的樹,長得郁郁蔥蔥,在陽光普照的大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道人便在樹蔭下躺了下來。
行囊放在旁邊,馬兒也得以解脫,沿著土路啃著路邊的青草。
三花貓便更放肆的捉起了蜜蜂。
雖是盛夏,體感卻仍有幾分涼意,微風送來清香,躺在這么一處遼闊的畫卷中午休,真是愜意極了。
此時自在,好比神仙。
只是躺著剛要睡著之際,忽聽一陣翅膀撲打聲,相比起自家燕子,顯得有些沉悶,就停在頭頂樹上,隨即感覺有一道目光盯著自己。
宋游睜開眼睛往上看去——
樹上是一只怪鳥,巴掌大,臉像是某種尖嘴的猴子,沒有鳥喙,有一雙大的圓眼,有手有足,背生雙翼,站在樹枝上,歪頭盯著道人看。
一見道人看向自己,它就開口:
“晏人!有吃的嗎?”
宋游自然是不怕的,最多有些新奇,同時覺得它打擾了自己的午休,有些無奈,但也沒有生氣,而是耐心問道:
“足下是……”
“有吃的嗎?”
“還有兩塊烤馕。”
“烤馕?嚼不動!換換別的!”
宋游不由更無奈了。
原來除了三花娘娘,就連路邊遇到的小精怪也看不上烤馕啊。
“除了烤馕,倒是還有兩條泥鰍干和幾只老鼠干……”
“晏人!給我一點!”
“足下怎知我是大晏人?又怎會說大晏話呢?”
“我會看人!我和人學的!”
“那倒是厲害。”
“給我一點泥鰍干!”
“這個恐怕有些為難……”
“怎么為難?”
“一來泥鰍干和老鼠干乃是我家三花娘娘的口糧,也是她自己做的,在下恐怕不好擅自做主。”宋游說道,“二來足下與我素不相識,今日到來之后既不自報家門,也不說明緣由,張口就要吃的,也實在有些無禮。”
“那要怎樣你才給?”
“你叫什么?”
“晏人叫我猴鳥!”
“猴鳥……”
宋游打量著它,微微一笑:“倒是貼切。”
“這邊妖怪很多,經常來路上騙人,非常危險,你要是給我吃的,我就給伱指路,告訴你怎么走妖怪更少,告訴你怎么分辨妖怪。”
“這就不必了。”
“嗯?什么意思?”
“足下若是腹中饑餓,倒也可贈足下一些,只是我們帶的食物也并不多,我家三花娘娘也不愛吃烤馕,便只得少給足下一些了……”
“多給一點!”
這東西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客氣,也不知道禮節為何物,張口就要,實在有些討厭。
奈何宋游已經答應了它,此時只搖了搖頭,也不與它多計較,便起身從三花娘娘的褡褳中拿出一根泥鰍干,握住泥鰍的尾巴輕輕一掰——
三花娘娘做的泥鰍干真是好極了,又干又脆,像是炸透烤酥了一樣,只聽喀嚓一聲,泥鰍的尾巴便被掰了下來。
樹枝上的猴鳥已然面露期待之色。
就在這時,前方土路上出現了一只三花貓。
方才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應是聽見這邊的說話聲,疑惑之下跑回來查看,此時正從一叢野草后探出頭,歪著腦袋一眨不眨的盯著這方。
“有貓!”
猴鳥剛想飛下來接泥鰍干,見到三花貓的身影,立馬又撲扇著翅膀飛了上去。
正巧這時,土路上又傳來車馬聲。
馬蹄清脆,馬車晃晃蕩蕩。
這時候的菜籽花并不高,宋游與猴鳥稍一轉頭,就能看見沿著土路走來的兩騎與一輛馬車。
兩騎雖沒有披甲戴盔,卻也身材強壯,腰間掛著一柄環首直刀和弓囊箭袋,馬上還掛著長槍,身上血氣旺盛,頗有殺氣。
是類似大晏武官侍從的打扮。
身后趕車的是一名年輕文人,也是衣著儀態不凡,又有人掀開窗簾,朝外面看來。
“撲撲撲……”
猴鳥似乎覺得這群人不好惹,又似乎懼怕兩名侍從腰間的弓箭,竟是連泥鰍干也不要了,毫不猶豫的轉身飛去。
這鳥身軀沉重,飛得很慢。
“停車……”
從馬車中傳出一道聲音。
“吁!”
一行人頓時停了下來。
隨即年輕文人掀開了馬車簾帳,從里頭下來一名高大的中年人,腰間竟也配了劍,劍眉星目,一下車就是打量著宋游。
“居然能在這里碰見一位修道先生。”
說完扭頭看了眼遠方天空,這才走過來兩步,停在道人身前兩丈處,行禮問道:“道長可是大晏人?”
“正是。”
宋游連忙放回泥鰍干,起身回禮:“在下姓宋名游,從逸州來,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免貴姓張,張忘川,乃大晏監察御史兼繡衣中郎將。”張御史看向他說,“先生為何會到這里來,又為何會在這里休息?”
“原來是張御史……”
聽起來是大晏派往西域的官員。
監察御史,一般是監察官員武將的,若是派往西域,多半是宣慰邊軍或察訪軍情,繡衣中郎將則是大晏的外交使者職,說明他除了到這邊來察訪宣慰邊軍之外,還兼任外交職責。
“在下游歷至此,見此處風景如畫,開闊無邊,恰好又有一片陰涼,于是在此午休。”
“先生倒是好雅興。”張御史說著不禁一笑,“只是這邊風景雖好,卻常有妖怪游蕩。就好比那只猴鳥,最喜歡在路上向人討要吃食,若人不給或是給得沒有讓它滿意,它輕則往你身上拉屎,用石頭砸你,重則將你引到有兇惡妖怪的地方,死無葬身之地。”
“那猴鳥倒確實向我討吃的。”
“那便是了。”張御史說,“這猴鳥其實不算什么,路上還常有別的妖怪,不知情者若有不慎,便容易受騙被害,先生事先可有聽說?”
“沒有聽說。”
“妖怪善于變化騙人,說不定我們便是妖怪變出來的,來哄騙先生你的呢!”
張御史露出調侃的笑意。
身后兩名武人也露出笑意。
可是道人臉上卻絲毫沒有懼怕,甚至一點忐忑猶豫也沒有,反而如他們一樣笑道:
“那算當地妖怪膽大。”
幾人聞言,都不禁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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