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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紳們簇擁著朱銘回城,表面上恭敬有加,心里更多卻是惶恐。
這種惶恐之情,來自于朱銘的低姿態,竟然當眾對鄉紳說抱歉,說自己不能幫他們減輕賦稅。
如此態度,知州仿佛成了地主的保護者,保護不力還要對地主說對不起。
可轉眼之間,就把本縣最大的豪強給抓了!
恭送知州進入賓館,鄉紳們立即竊竊私語,三五成群的回去商量。
他們迫切想知道,朱銘究竟要干啥。
夜間,朱銘已經睡下,曹元歸和王畋聯袂拜訪。
朱銘請他們進來,隨口問道:“主簿耿鼎臣為何沒來?”
王畋說道:“此人與孫家走得近,太守抓了孫氏兄弟,他已經不是咱一路人。”
“有多近?”朱銘問道。
曹元歸說:“耿鼎臣將自家侄女,嫁給了都頭孫宗震之子。孫宗震的姨父王可述,不僅是吏部郎中,更是蔡公相一黨。下官想要提醒太守,捉拿孫家兄弟,已經得罪了蔡公相。”
朱銘頓時笑道:“君有此言,是想清楚了要跟著我干?”
曹元歸說:“寒窗苦讀十余載,進士做官十余載,三十年光陰,如今只換來一知縣。如此蹉跎韶華,只因朝中奸黨作祟,才德之士郁郁不能升遷。在下愿附太守驥尾,與那些奸黨做一場!”
“你怎知我要跟奸黨作對?”朱銘問道。
曹元歸說:“太守聽聞孫家兄弟的姨父是蔡黨,卻面不改色淡然處之,想必早已成竹在胸。”
朱銘又問王畋:“閣下呢?”
王畋說:“吾愿追隨太守,一掃朝中妖氛!”
這兩個家伙,都是想升官想瘋了,即便知道敵人是蔡京,也要硬著頭皮孤注一擲。
“坐下說話吧,”朱銘喚來侍女看茶,隨口問道,“耿主簿與孫家結親,七彎八拐攀上了蔡黨,你們怎不走孫家的路子?”
曹元歸似是受到莫大的侮辱,聲量都提高了幾分:“我山陰(紹興)曹氏雖非世代顯宦,卻也從太祖朝就開始做官。大宋開國以來,我曹家已出了四個進士,即便最高只做到提刑使,可怎也算得上書香世家。他孫家值得什么?祖上只有諸科官,連個進士官都沒有,他也配與我曹氏結親?”
王畋說道:“孫家兄弟蠻橫無禮,曹知縣還沒到任時,在下已是雷澤縣令。有百姓攔車告狀,我就抓了一個孫家奴仆,竟被孫家兄弟設鴻門宴折辱。還……還威脅說,若不立即放人,便叫我做不得官!”
“所以,你把人放了?”朱銘笑問。
王畋老臉一紅,默認此事。
朱銘說道:“孫家兄弟欺行霸市、魚肉鄉里,這案子就由伱來審。”
王畋忍不住露出陰鷙之色,顯然想要公報私仇,借機把孫家往死里整。
曹元歸提醒說:“孫家勢大,此案肯定申訴至司理院和州院。特別是那司理參軍靳濤,早就被孫氏收買,但凡涉及孫家的案子,他必定親自復核改判無罪。”
王畋也說:“太守想要有作為,須把州衙各曹理順。否則就連這孫家,也只能抓而不判。”
一州之刑獄,最終復核權在司理參軍手中。
如果司理參軍鐵了心要唱反調,知州也無權干預案件審理,只能請求提刑司派人調查,或者直接上疏彈劾其瀆職。
朱銘不直接去濮州州城上任,而是在雷澤縣耽擱,一來因為堯陵事件借題發揮,二來就是州城那邊太復雜了。還是縣里的關系更簡單,很容易就能理順,或許可以找到突破口。
朱銘問道:“濮州通判和諸曹,你們有多少了解?”
曹元歸說:“通判名叫田如用,是宰相鄭居中一黨。他還以此為榮,曾多次公然炫耀,說與鄭居中次子鄭億年是至交好友。”
王畋譏笑道:“他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我聽人說,田如用以前是太學生,家中頗有資產,常在東京尋歡作樂。花重金買來一歌姬,恬不知恥獻給鄭億年,就此通過太學舍考,得了個同進士出身。他獻的那歌姬,早被鄭億年轉賣了。”
曹元歸道:“你這也是聽人說的,難以辨別真假。”
“空穴來風,必有其因。”王畋堅持自己的判斷。
朱銘懶得聽這種八卦,問道:“錄事參軍呢?”
曹元歸說道:“錄事參軍叫黃龜年,只知是福建人,不曉得其底細。”
王畋自嘲道:“想必也是我輩中人,十年前的進士,而今還只一個錄事參軍(級別跟縣令相當)。”
這兩位不清楚黃龜年的底細,可朱銘知道啊!
桃花島主黃藥師的原型,四次彈劾秦檜的大噴子……他晚年跑去桃花島隱居,就是因為得罪了秦檜。
反復詢問之下,朱銘對濮州有了個大概認識。
通判田如用是鄭居中的人,雖然也是奸黨,卻是蔡黨的政敵。
錄事參軍黃龜年,沒啥背景,升遷困難。此人在靖康年間,是堅定的主戰派,后來又四劾秦檜,想必性格非常剛直。
司戶參軍郭茂,是田如用的狗腿子。
司理參軍靳濤,攀附蔡黨的親戚,連蔡黨都不算,估計也是個沒有背景卻想往上爬的。
至于什么司法參軍、團練副使,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司法參軍的本職已被剝奪,只在審案的時候,負責提供法律參考。
團練副使,大概相當于人武部長,蘇軾經常被貶為這個職務(團練正使屬于虛銜,一般由宗室勛貴掛職)。
朱銘忽然說道:“我欲方田均稅,兩位有什么建議?”
王畋問道:“真方田還是假方田?”
朱銘莞爾:“何為真,何為假?”
王畋說道:“舒王(王安石)是真方田,蔡京是假方田。真方田,耗時日久,至少需要一年時間,若民間異見太大,可能需要兩年三年,甚至是五年八年。當初舒王變法,耗時超過十年,也只在北方五路方田均稅而已。至于假方田,一年半載就能方出來,蔡京便是這樣做的。”
王安石方田均稅,方田結果必須公示,如果爭議太大就得復核,防止胥吏勾結士紳侵占民田。特別是對于墾荒地的所有權,確權時間極為漫長。
朱銘說道:“我要真方田,請兩位配合。”
曹元歸忍不住問:“太守到底是哪個黨的?”
朱銘笑道:“我是帝黨,官家欽點的探花郎。而且,我去年就已經得罪蔡京。兩位若是怕了,就當今晚啥也沒說。”
去年就已得罪蔡京,今年卻能做朝官知州?
曹元歸和王畋眼睛一亮,這有搞頭啊。
蔡京都七十歲了,還能蹦跶幾年?肯定是跟著年輕的朱銘更有前途。
曹元歸說:“想要方田均稅,就須敲山震虎。這孫家兄弟,必須狠狠處罰,借機整頓那些胥吏,嚇住那些鄉紳。控制了胥吏,敲打了豪強,才可安心方田。”
王畋說道:“方田均稅,會把士紳往死里得罪。一味強硬也不行,須得給點好處,一硬一軟更易做事。”
“我打算把馬政廢了,”朱銘說道,“朝廷之前有政令,讓京東各州府收回馬監草場,仍招佃戶給地養馬。這事在濮州一直沒辦,我想把它辦成了。朝廷才不看地方怎做的,只要給足馬額即可。到時候,讓各縣士紳攤派一些買馬錢,補貼草場養馬戶的利益。既能給朝廷交差,又能讓鄉紳和養馬戶獲利。”
曹元歸聽得連連搖頭:“濮州草場,早就被李氏給占了。李氏乃濮州第一望族,不僅朝中有人做官,州衙、縣衙更是胥吏無數。草場之地,收不回來的。”
“只要下得去手,天下就沒有收不回來的地。”朱銘冷笑。
王畋只覺頭皮發麻,這特么也太蠻干了,他甚至有點后悔投靠朱銘。
在濮州得罪了李家,啥事兒都做不成,濮州州衙和鄄城縣衙,估計有一半胥吏要撂挑子。胥吏陽奉陰違不干事,或者做事時故意搗亂,那就什么政令都別想推行。
朱銘說道:“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胥吏多得是。”
曹元歸勸道:“太守,李家真不能動。李家控制的胥吏,只須平時聽話做事,在兩稅征收期間發難,到時連賦稅都收不起來。稅額不足,朝廷是要降罪的!”
“這個你們不用管。”朱銘是來積累經驗的。
什么經驗?
當然是治理地方的經驗,跟豪強打擂臺的經驗。
就算失敗了,也無非貶官而已。
連一個地方大族都對不不了,今后還怎么治理天下?
他重啟王安石的方田均稅法,除了讓底層百姓過得好些,也是在積累這方面的經驗。
聊到半夜,曹元歸、王畋告辭。
在離開賓館的路上,曹元歸憂心忡忡:“這位太守,恐怕會把事情搞砸,他對治理地方一無所知。”
王畋說道:“不及弱冠的朝官知州,就算搞砸了又如何?咱們陪他一起貶官便是。蔡京已經七十歲了,還能再活幾年?蔡京一倒,太守必定高升。太守高升了,我們也能升。權當陪他耍耍,要緊的不是把事情辦成,而是怎樣體現咱們的忠心。”
“此言有理。”曹元歸非常贊同。
二人不覺得朱銘能成功,明年的兩稅肯定出問題。
但他們無所謂,按部就班升遷太慢,抱住一條大腿就不能松手。朱知州喜歡折騰,便陪知州折騰唄,反正也就這鬼樣子了。
王畋懶得去想明年的事情,知州讓他審理孫家兄弟的案子,先趁機報了折辱之仇再說,至少能讓自己心頭痛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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